“没有失望。”
短暂的沉默了一瞬,顾担脸上露出缅怀的笑容。
他仍旧记得,墨丘当初坐在顾家小院的石桌前,口中说起心中的报复理想时的光景。
那个时候,他还是默默无闻的小医士,墨家更是未曾建立起来,大月已经悄悄走到了崩塌的边缘。
一切好像都近在眼前,一切又都那么远。
用了五十余年的时间,一群人的努力,改变了大月子民当初的命运。
饥者得食,寒者得衣,劳者得息。
说来自然是简单容易,不过是几个字而已,真要做到,却是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努力。
单从皇帝这个角度来说,王莽算是给他交出了这个时代近乎完美的答卷,一个不去刻意显露自己的皇帝,也终会被人所发现在他的能力。
五十余年,两代人的时光。
当初声讨他的那一部分如今已是垂垂老矣,或许有些人依稀还能想起夏朝刚刚立国时候的万众欢腾,再到知晓皇帝并非是那位众人口中的圣人,而是籍籍无名的王莽之时的愤恨和悲伤。
此时再提起来啊,似乎都成了笑谈。
“当皇帝挺累的。”
王莽也笑了起来,他的精神微微有些许振奋,外面有嘈杂的吵闹声,都被侍卫给拦下来,谁也不许再进来,王莽早有命令。
“顾哥,下一任皇帝.给荀轲吧?”
床榻上,王莽忽然说道。
“哦?”
王莽能够说出这样的话,倒是当真让顾担感受到了几分惊诧。
在这个时代,家天下一直以来都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这一切都深入人心。
特别是在皇位上,禅让之事,已成为遥远的传说。
虽然并非没有发生过,但看一看“被”禅让的那群人吧,莫不是能按着皇帝打。
其中曲折,尽是笑柄。
绝大多数时候,因为这种行为,禅让本身都不是个什么好词。
但尽管如此,那毕竟是俯览天下的权利。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而言,所能触及的最高的权利,世袭的权柄!
“荀轲很有能力,有他接替夏朝,我很放心。而且他还是一位大宗师,有足够久的时间可以守护夏朝,无需您再劳累。
等到荀轲也干不动了,他也定会谋求一个足以应对局面的人来接替自己,我相信他的眼光。
如此三代人,尽数皆选贤举能的禅让,或许便可立下国本。”
王莽的脸色变得郑重起来,哪怕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说话的时候声音还是忍不住微微加重了一些,一本正经的说道。
这些话他显然是深思熟虑过的。
当初夏朝立国,王莽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事迹。
只是因为顾担点了头,他才好运的登上了皇位。
从这方面来说,王莽自己都能算一个被禅让的皇帝。
夏朝被他苦心经营的五十余年,却也不代表他的皇位就真是自己货真价实打下来的,不成宗师,甚至不配逐鹿天下,这是此世的共识。
在王莽看来,最稳妥的办法,自然是将皇位交给荀轲,荀轲是墨子的徒弟,但他并不拘泥于前者,有自己的理念,是一个懂得变通的人。
再加上大宗师级别的实力,不说再守护夏朝百年,几十年肯定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如此一来,和平安稳发展足足一百年的夏朝,要强盛到何种程度呢?
就算距离大同之世还是很远,却已足以称得上人间最强盛的国度了吧?
大家都说他的孩子是五十年之太子,但其实他们似乎忘了,王莽从未正式册封过太子。
这份想法,也绝非是空穴来凤。
顾担目露思索之色。
当初选择王莽,是因为能够选的人不多。
王莽也的确展现了相应的才能。
既然将皇位交给他,那只要王莽没有犯下大错,顾担也就不会再去指手画脚。
但,若是王莽主动提及这件事,倒也不是不行。
作为墨子的徒弟,儒家的领袖,在禽厘胜带着绝大多数墨者离开夏朝,向更远的地方传播道义之后,夏朝境内已经没有人能配跟荀轲唱对台戏了。
无论是从实力、名望的角度来看,由荀轲来接替皇位,似乎都是一个相当不错的选择。
但是
“等他人过来再说吧。”
顾担想了想,没有立刻点头答应。
还好,大宗师的速度很快。
没有多久的时间,荀轲也过来了,在他的背上还有一个人,小莹。
门外有人趁着这个时间探头想要张望里面的光景,被侍卫给推到了一旁。
“顾叔叔。”
小莹和顾担打着招呼。
这些年她也算是真正的走南闯北,医馆在各地分分开设,为了相应顾担的号召,这位现任太医院太医令的女神医,可没少忙活。
药田需要人去打理,女子接生婆的事情也不能落下,各地的医馆也会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出来所幸小莹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不懂事的小丫头,这些事情,她都处理的很好。
但不可避免的是,因为各种各样繁琐的事情,相比之年
轻时,大家很少再相聚了。
顾担轻轻的点了点头。
这么多年过去,小莹却不算显老,唯有花白了几分的头发在静静诉说着一切,面容却仍旧显得靓丽而清秀。
她也是服用过盛宴花的,这份对于女子来说不能抗拒的礼物,即使没有抚平岁月的力量,却也能够留下一份美貌。
也唯有这样,她此时和荀轲在一起的时候,看起来才更像是同龄人,只是发丝白的稍稍快了些。
顾担轻轻点了点头,这里毕竟不是细聊的地方,两人都很及时的止住了话头。
另一边,王莽和荀轲正式提起了禅让的事。
荀轲脸上的惊讶也是掩盖不住的。
他当真没有料到,王莽能够做到这一步。
但仅仅是稍稍思索了片刻后,荀轲立刻摇头拒绝道:“皇位予我,无甚大用。”
皇位的确是一个好东西,可也要看身份。
他是大宗师,也是儒家的领袖。
再要个皇位,除了将自己绑在宫中,还有什么用处呢?
如果新皇不当人,想学宗明帝,他自可将其拿下,而无惧外界言语。
很多人只知道护国宗师,却不知宗师也有监国之职。
当初大月能闹成那副样子,一方面是天灾人祸,外加夜降天星实在不讲道理。
另一方面,何尝不是因为姬老和宗明帝早有恩怨,姬老又开始谋求先天之路,对尘世已不太在乎,另一个宗师又已亡故的原因?
如果真到了需要荀轲站出来的时候,有没有禅让都一个样。
这个世界本身的规则便是如此,个人武力,的确占据一席之地,境界越高,也就越是明显。
大宗师已经到了凡尘奈何不得的程度,当需要行废立之事的时候,无需谁同意,荀轲想做便能做得。
更何况,禽厘胜有匡扶天下的志向,难不成他荀轲就没有么?
他和禽厘胜的区别是,自己已经成家。
实在是不能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程,儒家也尚且刚刚兴盛不算太久,还需要一个足够坚实的领袖坐镇。
天下天下,其实并不局限于夏朝。
只是因为他们生在于这片土地上,所以这片土地上的人,也最先得到帮助,仅此而已。
在荀轲自己所展望的未来中,也势必将要离开夏朝,将自身的道义和理念,扩充到更远的土地上。
“没成想,连皇位都给不出去了。”
王莽有些无奈,百感交集。
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在这几人面前,却谈不上什么不得了的诱惑。
或许唯有自身的位置足够高,实力足够强,才能够放下很多人求之不得的奢望,来遵从本心,跳脱出人云亦云的囚笼。
“放心,我虽不要皇位,你的后人若是昏君,我也不会客气的。”
提及这种事情,荀轲却也是不留情面,并未因为王莽躺倒在床上,就拐弯抹角。
“那自是应当的一件事。”
王莽也并未生气,只是觉得有些遗憾。
这些大宗师啊,一个个跳脱出了尘世的樊笼,对这个世界而言,当然是一件好事,可对于夏朝来说,反倒是夏朝的一个损失。
正是因为他们太过厉害,所以才会将目光纷纷看向远方。
相比于锦上添花,他们更想要雪中送炭。
这是苍生的幸运。
“顾哥,我有些困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王莽看向顾担,轻声说道。
他的目光很是平静,没有挣扎,那苍老的眼眸间,有的只是一片坦然。
这天下,我来过,我奋斗过,我已完成自己的使命。
“困了,就好好休息。”
顾担声音尽可能平静的说道。
相似却又有些不同的一幕,无论看上多少次,总能让他一次次体会到失去本身的存在。
王莽并未合眼,他在床榻上挣扎了起来,努力的坐起了身子,小莹想要搀扶,王莽却摇了摇头,他自己坐了起来。
然后从枕头下方,拿出一份早就写好的诏书,递给了顾担。
顾担伸手接过。
王莽笑了笑,依靠着床榻,目光向着前方看去。
他的脸上露出欢欣的笑容,似是看到了希望得见的人。
疲惫的身体变得轻灵,阻塞的念头被贯通,他的身体突然有了力气。
但他已没有什么想说的话,该做的事情,他已经做完了。
“顾哥,我走了。”
王莽的目光并未看向顾担,像是再简单不过的道别。
“.”
顾担没有言语,唯有握住诏书的手,不知不觉间捏紧了几分。
王莽的眼睛,闭合了。
难言的寂静充斥在这里。
隔了许久,谁都没有动作。
顾担打开了手中的诏书,见到了上面熟悉的字迹。
【我听说天地万物萌发生长,死亡是天地的常理,是万物的规律,有什么值得悲哀的呢?
我德行浅薄,无法扶持百姓,现在去世了,如果还让人们致哀服丧,让他们遭受酷暑的折磨,让别人家的父子为我悲痛,使我的德行更加浅薄,我又怎么向天下人交代?
我能执掌天下,凭借渺小的身躯被天下百姓抬举在上,已经五十余年了。仰仗天地的威灵,社稷的福祉,才使国内安宁,没有战乱。
我经常担心行为过失,害怕不能善终,现在竟然能享尽天年,我还有什么可悲哀的呢?
所以传令下去,不许天下过度服丧,大家致哀三天就恢复正常,宫中更是如此,应当致哀的人早晚各哭十五声,行礼完毕就停止,后宫中从夫人以下到少使,这些嫔妃都遣散回家,好好生活。
将我葬在豫州,周围的山川不要有所改变。】
夏朝五十三年,这位励精图治,同样执掌了夏朝五十三年之久的夏皇,撒手人寰,驾崩于未央宫。
这份诏书,是作为夏皇的他留给夏朝的最后一个命令。
宽厚,仁德。
在位五十三年之久的夏皇,刚刚登基的那一天,便废除了非议皇帝的罪行,任何百姓都可以叱骂他而不必被惩罚。
在位之际,他始终以墨者的要求来要求自己,贵为皇帝,也并不穿华美的服饰,甚至不允许嫔妃穿着花纹繁多的衣物。
他很吝啬,宫殿破旧倒塌也不肯去修缮;他很大方,对于豫州的治理从未懈怠。
他爱民如子,废除大月严苛的刑法,调整了税赋,鼓励农耕,虚心纳谏,五十三年的执政生涯,在他治下的百姓,得到了两代人休养生息的发展机遇。
作为一个皇帝而言,他是一个很好的皇帝。
顾担将这份诏书,递给了荀轲。
荀轲看了一遍,没有言语的他,眼泪忽然就流了出来,再也不像是不久前说出‘我也不会客气’时候那样的坚不可摧。
顾担推开了宫殿的门,外面站着熙熙攘攘的人。
无数的目光汇聚向他。
顾担没有说话,他挤开人流,回头看去,那有几分熟悉的宫殿里,已经不会再有熟悉的人了。
顾担忽然觉得呼吸有些艰难。
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隐隐作痛。
他的后辈,如今竟仅剩下了一个。
凡尘一世,难过百年。
长生,又有多久?
他背离了身后那好似察觉到什么,嚎啕大哭的人群。
孤独而寂寥的向着前方走去,身旁空无一人。
祝大家端午安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