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六年,六月廿六,六六大顺,国朝第一次禅让大典,在紫禁城隆重举行。
这日天公作美,万里无云。提心吊胆了一宿的有司官员终于放下心来,请内阁大学士奉传位诏、登极诏于诏案,礼部尚书陈列贺表于表案。三位辅政大臣又前往乾清门,请皇帝御宝摆放于大殿内左侧的几案上。
然后三位辅政大臣便分文左武右立于皇极殿檐下,其余王公大臣、文武百官也依序列班。还有朝鲜、琉球和安南的外藩使臣,也跟着列于班末。
赵昊也穿着赤罗青缘的朝服,头戴四品四梁冠,腰系金带,佩药玉……也就是玻璃。手捧着象牙笏板,人五人六的立在四品朝臣列中。
身边一水老头子,都用复杂的目光斜看着他,弄得赵公子是真不舒服啊。要是由着他,还不如在家看转播呢……徐氏兄弟影业奉旨进行现场速写,以为留影。即可传至万邦,亦可永久藏之金匮石室,为万世子孙瞻仰。
但他已经是要当爹的人了,任性不得了,不然岳父会揍他的。只好乖乖跟这儿杵着当群演,又热又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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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翊坤宫中,嗣皇帝朱翊钧已经换穿了小号天子衮冕服。衮服麻雀虽小,五脏区全,十二章纹一样不少。
钦天监官报吉时已到,小胖子便给两位母后磕头,然后在冯保的引导下登上御辇,在包括李承恩、赵士禧在内的二十名大汉将军的扈从下,往乾清门去了。
那厢间,准太上皇隆庆也身着衮冕服,在二十名大汉将军,以及礼部引导官的带领下,乘坐肩舆来到了乾清门。
为了不在典礼上出丑,隆庆提前吃了镇定的药物,身上扎了针,脸上和脖子上都涂了厚厚的粉底,加上平天冠的十二旒串珠好似珠帘,便把他的不妥之处彻底遮掩住了。
在礼官引导下,嗣皇帝给父皇行了叩拜大礼,然后重新上辇,跟在父皇后头前往皇极殿。
此时午门左钟右鼓齐鸣,太上皇隆庆到达皇极殿,但并不临朝,而是到殿后降下肩舆,在中极殿升座。
嗣皇帝朱翊钧也跟着在中极殿内西侧侍立。
接着鸿胪寺卿引导大典的执事官先行参拜太上皇,但不唱不赞不奏乐,只行叩拜大礼。
礼毕后,这些官员退出中极殿各就各位。
这时,皇极殿阶下,出现一名身穿大红蟒衣,头戴钢叉帽的太监,他手持一根黄丝编织而成,在鞭梢上涂了蜡的长长皮鞭。只见那太监孔武有力,姿态庄严,抡圆了手臂,用力甩动那根长鞭,发出啪得一声炸响。竟比放二踢脚还响,把赵昊差点吓一哆嗦。
‘啪啪啪’,三声净鞭之后,中和韶乐奏元平章,大明首次,在之前历史上也极罕见的内禅大典,正式开始了。
这时,隆庆才在皇极殿中升座,嗣皇帝在御阶下的拜位立定。
韶乐声中,礼部赞唱官声音洪亮庄重道:“拜!”
朱翊钧身后的冯保也小声道:“跪!”
嗣皇帝便率领群臣,向太上皇行跪拜大礼。
太上皇并不叫起,而是由赞唱官高声道:“宣表!”
于是担任宣表官的太子太傅兼少傅,建极殿大学士张居正便手捧表诏到御阶下,面向嗣皇帝和百官宣读禅位诏书。
待宣读完毕,大明的皇帝便正式变成了朱翊钧。
接着,成国公和英国公便请皇帝御宝,跪奉太上皇。
隆庆深深看一眼那代表皇帝权威的天子印玺,并无丝毫眷恋,他只是感到锥心的自责。因为自己的罪过,竟要将这万钧重担交在十岁的儿子肩上,上愧对祖宗,下愧为人父啊。
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啊……所以,千万不要失足啊
按说应该他亲自把印玺授予皇帝的,但隆庆皇帝根本拿不起那么重的东西了。
只能微微抬下手,示意两位国公将其陈列于大殿右侧的几案上,便算是完成了交接。
其实成国公也拿不动了,真正死死抓着印玺的是英国公张溶,他只负责点赞。
然后新君率领群臣,恭送太上皇回宫颐养天年。
待太上皇出,韶乐再起,朱翊钧被冯保领着升座,群臣跪拜新君。
然后宣表官张居正,又宣读了新君的登极诏书。
诏书是张居正所拟,长得过分。这是因为没有先皇遗诏,辅政大臣的很多私货没法分开到两份诏书中,只能全塞进这份登极诏了。
佶屈聱牙的冗长诏书,大体说了这么几件事儿:
首先宣布新皇登基,拜嫡母陈皇后为仁圣皇太后,拜生母皇贵妃为慈圣皇太后。
明年改元万历元年,大赦天下,蠲免钱粮。这些都属于基本操作。
接着便说‘朕方在冲年,尚赖文武亲贤’,‘共图化理’,‘与民更始’。悍然宣布自己还太小,国家大事由辅政大臣做主。
然后便是各种兴利除弊、订立新规。其中有具体的措施,比如把宫里派往各地采买的中官全都召回。比如命吏部都察院重新考察天下官员,裁汰不称职者等等……
也有大篇幅关于大政方向的,基本就是隆庆元年张相公的《陈六事疏》的复刻。他所有的改革举措,都写在那上头,只是当年人微言轻,石沉大海而已。
现在,所有人非但都得乖乖听着,而且还得坚决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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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位大典之后皇帝赐宴,一系列冗长仪式结束时,已经是过午了。
被折腾的筋疲力尽的小皇帝,吃饭时就睡着了。只好由冯保背回翊坤宫去。皇帝还小,得跟着妈,所以成年以前还不住乾清宫。
张居正却正好相反,他连轴转了十多天,却一点都不觉得累。
待到仪式结束后,他在李幼孜、曾省吾、王篆等一干亲信官员的簇拥下,谈笑风生的穿过会极门,来到文华殿后的文渊阁。
那道立有‘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铜牌,有锦衣卫站岗的石券桥对面,姚旷率领近百名内阁属官,已经整整齐齐列队了。
见到张相公回来,众人便齐刷刷跪下去,高声道:“恭迎元辅!”
听到这个称呼,张居正略有些恍惚,旋即才笑道:“总觉得这是在叫新郑公。”
一旁的李三壶抿一口小酒咂咂嘴笑道:“现在内阁首辅是张相公了。”
说着,一众同党也深深作揖,拜见元辅。
内阁首辅张居正望着面前的文渊阁,终于不再感觉那么压抑了。因为压在他头上的大山已经不复存在了……
其实新年号‘万历’二字便是张居正所定,既是因为新君年幼,祈求他能享国绵长,历江山万年。也饱含有他张相公,希望中兴大明,续万世基业的梦想。
现在,这大明是他来执掌了,终于轮到他来大展宏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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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荣的场面结束后,张居正很快便回到了现实。
这个帝国老且病矣,百弊丛生,已现败亡之态。之前他跟高拱治理的几年,只是安定了边境,平定了内地叛乱。
只有解决了战乱,才能腾出手来给这个老大帝国治病,后者才是真正棘手的工作呢……
张居正一时间只觉千头万绪,竟不知该从哪里开头了。
他这才察觉到自己的状态并不适合决策,便让所有人先退下,只留了赵昊在首辅值房中说话。
赵公子给岳父大人点上根江南卷烟厂特供的中华香烟。今天这种场合抽胜利雪茄未免有些小人得志。
这种插在象牙烟嘴上抽的卷烟,采用最上等的烟丝,抽起来感觉并不比雪茄差。
但缺点是抽的太快了,张相公没吸两口已经抽一半了。心说,这香烟像恋爱的激情,过瘾,但完事儿太快……
抽完一支烟,他觉得自己状态好了些,才问赵昊道:“什么时候走?”
“下月初的船。”赵昊恭声道。
“这么着急?”张居正微微皱眉,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小铃铛,很懂事儿,好使的很。
“老婆大着肚子,实在不放心啊。”赵昊苦笑道。他闰二月进京,如今马上就七月了,实在对不起留在南方的孕妇……们。
“再说现在是岳父当首辅了,小婿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你就是这点不好,太儿女情长。男子汉大丈夫当以建功立业为重!”岳父大人教训道。
“是是。”赵昊谨受教道:“可小婿去南边,才有用武之地啊。”
“胡说,京师才是大明的中枢。”张居正话里话外,其实都希望他留下来,扮演当初严世蕃之于严嵩那样的角色。
没办法,他儿子还要考科举,而且敬修、懋修在这方面比赵昊差的不可以道里计,所以几年内还指望不得。
这是很正常,男子三十岁能成熟就不错了。像赵昊这样的早熟品种,只能说是异数了。
但赵昊却不想留在京里,他诚心实意对张居正道:“岳父还记得之前我们聊过的‘重分大饼’和‘烙更多饼’吗?”
“当然记得。”张居正缓缓点头,神色稍霁道:“之后为父仔细寻思过,你说的有些道理。为父和高阁老的改革,就是在重分大饼,所以会得罪已经有饼吃的人,注定会很艰难。如果能有更大更多的饼拿来分,改革当然会轻松很多,为父也不用担心会被五马分尸了。”
顿一下,他又笑道:“其实商君的结果已经是改革者最好的结局了,能像他一样变法成功,哪怕被五马分尸,为父亦心甘情愿。”
想到另一个时空中,岳父大人的悲惨身后事,赵昊实在没法继续这个话题,笑笑道:“不管怎么说,能从外头弄来更多的饼,对岳父总是好的,就让孩儿去吧。”
“嗯……”张居正无奈摆摆手道:“去吧去吧。为父在京里重分大饼,你去南边烙大饼,双管齐下,总比一条腿走路强。”
“是,那孩儿先告退了。”赵昊向他深施一礼,退出了首辅值房。
“下次回来,要抱着外孙!”到门口时,却听张居正丢出一句。“不然你就别回来了!”
赵昊闻言不禁苦笑,这可由不得我,你得问你闺女咋想的……
他都没敢告诉张居正,筱菁的真实想法,不然估计岳父能直接派锦衣卫把她抓回京城来。
门外,姚旷热情的把他送到石桥边,还依依不舍道:“小阁老要常来陪陪元辅啊……”
“别瞎叫,让人听到像话吗?”赵昊不禁苦笑道。
“哎哎,以后在心里叫。”姚旷笑嘻嘻道。
赵昊无奈的摇摇头,在满天红霞中走过石桥,走出皇宫,走向了更广阔的天地。
【本卷终】
ps.明天做个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