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那段转述当事人苏岱林的话,漏洞百出,逻辑不通。
比如什么约着对剧本,女孩子过生日,约了男朋友在孤男寡女的房间,只有对剧本?
难道是苏岱雨这倒霉弟弟特别六根清净坐怀不乱?
又比如第二次约见面,为什么要约到公园里去?
是要在这不甚温暖的春天出去看星星看月亮?
女方出去见面为什么要把第一次见面收到的礼物拿出去?
如此种种,都被省略不说。
荆岑暗中观察苏岱雨诚恳的语气和态度。
心想:要么就是苏岱雨太相信他这个倒霉弟弟从而被人骗了,要么就是她自己过滤了那些自认为不重要的细节,挑挑拣拣的告诉荆岑她的看法。
这些都要去见过当事人了才敢断定一二。
雷克萨斯缓缓驶向看守所,荆岑本以为昨天预约过会见,今天应该不用等,谁知道看守所的警卫竟然告诉她当事人正在会见另一个辩护人。
荆岑疑问的朝苏岱雨看去,只见她也是一脸懵。
她客气的问了工作人员:“我身边这个是苏岱林的亲姐姐,是直系亲属,她只委托了我一个辩护律师,并没有委托其他人。”
工作人员查了查登记情况,说:“哦,这个辩护人是嫌疑人所在单位的负责人,持的是嫌疑人父母的委托书和单位委托书,合法合规会见。而且嫌疑人可以委托两名辩护人,这也不冲突。”
荆岑和苏岱雨听完,面面相觑。
苏岱雨怕荆岑误会他们脚踏两条船,有些急切的解释。
“委托你的事情我跟我父母都商量过,他们也同意的,既然是我弟弟单位的人,那肯定是他所在的那个娱乐公司的人,为了方便去找了我父母写的委托,估计他们还没来得及告诉我。”
正说着通气的事儿,苏岱雨的电话就响了。
她看了看屏幕上“爸”的来电提示,忙接起来。
“爸?什么?是剧组找过来的?你们怎么不早一点给我说?没想起来?怎么可能,你们这样我很难做呢……”
苏岱雨眉头皱在了一起,忙走远了去打电话。
等她回来,一脸抱歉的说道:“荆岑真是不好意思,是剧组一个领导过去找了他们委托辩护,他们估计是一时心急就答应了。”
荆岑倒是不太在意,出了这种案子,单位上的人还愿意找家属去委托辩护,说明这个单位上的领导还挺有人情味的。
而且两个辩护律师合作一个刑事案件也很常见的,况且这个先进去的还不是律师只是个辩护人,估计是心急先去了解一下情况。
至于苏岱雨父母这种脚踏两条船的情况她也能理解。
儿子身陷囹圄,老人家心理肯定很着急,听女儿说找的是个外地律师,还是个年轻女律师,就算表面被说服了,心理也难免惴惴。这会儿有单位上的领导来援手,那真是求之不得了。
荆岑简单的安抚完苏岱雨的愧疚,就转向警卫,面带笑容的询问。
“警官小哥,能麻烦你去会见室通个气好吗?就说另一个辩护律师也过来了,既然都是一个当事人,为了减少你们的工作量,我们就合在一起会见了吧,这是我的律师证和委托书,麻烦您带着去问问。”
警官小哥是个还有些青涩的年轻人,才工作没多久,虽然律师也见了不少,但像这样年轻漂亮的刑辩女律师,那真是没见过几个,再加上荆岑语声清亮舒缓笑容明朗静好,顾盼一笑间,这有些冷暗的看守所好似瞬间沐浴了早春暖阳。
警官小哥耳红脸热,只会机械性地点头了。
他接过荆岑的证件转身,同手同脚的朝过道走去。
骤然间,过道深处突然走出一个高大身影。
手忙脚乱的警官小哥差点一头撞上。
警官小哥反射性的后退,眼看就要撞上过道防护门。
幸亏来人急忙伸出手拉了他胳膊一把,将将把人扶住。
“警官小心!”
低沉温朗的语声响起,模糊的高大身影也变得清晰起来。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来人是个极为英俊的青年男子。
他眉目镌刻,嘴角含笑,穿着熨帖的衬衣长裤,领口松了两颗扣子,挽着袖子的手臂上还搭着一件西装,于冷清中透出一股漫不经心的随意。
此时他站在光线将明还暗处,礼貌得体又游刃有余的应付这突发状况,明明笑容可掬却又让人觉得气势逼人,反衬得同龄的警官愈发像个毛头小子。
荆岑转头的那一瞬间,眼睛就被交错光线中的那颗褐色小痣烧灼得几欲昏厥。
青年男子似乎感受到了这边胶着的目光,不经意的扫了一眼,礼貌的点了点头。
神态似乎毫无波澜,眼眸也是风平浪静。
完全是一副陌生人会面时点头致意的礼貌模样。
荆岑大脑里一片空白,胸腔里却又像有百来支手在翻搅,将肺里剩余不多的气息搅得天翻地覆,像是要来一场暴风骤雨。
在荆岑眼里,看守所的地板好像翻滚了一个世纪,可从警卫小哥转身开始,不过就是几秒钟的事情。
终于回过神来的警卫小哥忙应声。
“谢谢谢谢,唐总,正要去找你,这位是嫌疑人苏岱林的姐姐请的律师,昨天就有预约会见的,你这边是完事了吗?没完事的话,你们要不要合计合计一起?”
“哦?苏岱林的姐姐?你好。”
唐路行礼节性的伸手和苏岱雨握了握。
“我是唐路行,岱林目前所在剧组的制片人,也是导演,今早冒昧了,事急从权,还望理解。”
他所说冒昧必然是今早去她家找苏父苏母写委托书的事。
“哪里哪里,唐总大名久仰,经常听我弟弟提起,如今因为他的官司,害的你的剧组停工,我们才是真的过意不去。”
苏岱雨已经有点受宠若惊了,她是真的没想到刚刚警卫小哥说的领导居然是唐路行,还以为就是他们那个小娱乐公司一个经纪人什么的。
两人你来我往的寒暄了几句,苏岱雨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忙向唐路行介绍荆岑。
“净坤律所的荆律师,在圈内很有名的,也是我的大学同学,我是特意拜托她来为岱林做辩护的……”
苏岱雨看唐路行今天这架势,有可能会以剧组或者公司名义请律师,这样对案子辩护恐怕有弊无利。
可唐路行是老板,更是很有社会影响力的人,她也不能明面上拒绝,所以有心多说两句给荆岑抬抬身价,以期两边能合作。
苏岱雨在旁边推销得卖力,荆岑的表现却不太可观,一向剔透的场面人这会儿却呆呆的看着唐路行,连对方伸出来握手都没反应。
“荆律师?”唐路行露出一点疑问的表情,嘴角的笑容似乎扩散开来,氤氲上了眼角,让人看不清他眼底深处的幽光。
苏岱雨心底也是非常讶异。
荆岑可不是一般人,家世背景深厚,才貌能力一流,顶尖学府毕业,顶尖律所执业,不夸张的说,她身边是真正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一个名利场和娱乐圈小小帅哥,就算模样惊艳一点,却还不至于让她失态。
可昨天晚上她对眼前人格外的关注和今早的异样,都让人觉得她好似认识唐路行。
可如果认识,就算是单方面的认识,也不应该是这种情形。
来不及深究荆岑的异状,眼看她再没反应就真的要失态了,苏岱雨忙拉了拉她的袖子,期望她能尽快回神对这尴尬局面亡羊补牢。
荆岑终于回神。
“对不起唐总,刚在想事情。”
荆岑得体的伸出手和唐路行握了握,对方的手干燥却有些冰冷,跟那些少年时代牵过的那双略显潮湿却仍然温温的手截然不同。
唐路行笑容不减,微微倾身握手时,不急不缓的说道:“哪里,净坤律所,久仰大名,你们当家主任的母亲是唐氏的法律顾问之一,贵所家学渊源,事务繁忙,苏小姐能请动贵所律师给岱林坐镇辩护,实是有幸,想必荆律师已经心中有数,胜券在握了。”
荆岑微愣,不知道是不是她走火入魔,总觉得这个男人倾身过来的笑有些冷意,而这恭维的话语听起来也和寻常恭维的感觉有些出入。
杨净南的妈妈沈言是唐氏顾问这个事,荆岑之前听说过一些,她还见过沈律,只是净坤和沈律所在的言智天和律所天南地北,母子俩好像关系有些生疏,所以之前还真没想到这一层。
“唐总过奖了,我也是新人,况且人生地不熟,唐总这边如果有推荐的律师,我们可以一起合作,早一天查清楚,你们也可以早一天复工。”
荆岑不是大包大揽的性格,根本不接他的招。
这个案子牵扯复杂,苏岱雨委托她做辩护本来就稍显奇怪,如今眼前这个“唐总”又来掺和,水实在是混。
还没搞清楚里面的道道,她打算静观其变,反正还有一段时间才开庭,她等得起,可剧组因为刑事案件被叫停,唐路行可等不起。
“这就不劳荆律操心了,剧组已经复工了,我是不相信岱林会是凶手,可受害人也必须得有个交待,才特意过来问问的。本打算看情况请律师,既然荆律师已经接手了,那就全权拜托您了。”
唐路行还是不急不缓的说着,似乎一切都在他掌控范围之内。
他临时还加了一句:“剧组会全力配合荆律师的查证。”
“多谢了。”
荆岑心下感叹,梨城果然是唐家的天下,剧组出了恶性刑事案件,还能这么快就复工。
“太好了。多谢唐总援手!”苏岱雨忙在旁应声,心想不管他俩以前有啥纠葛,只要唐路行也认可荆岑,还愿意配合查证,就再好不过了,“你们一起去见岱林?”
“不了,我想了解的已经问过了,接下来就交给荆律师吧,剧组还等着我,我得先走了,有什么事可以给我的助理打电话。”
他挥了挥手,门外走进来一个干练的男助理。
助理似乎也正有事要汇报,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唐路行脸上露出两分阴郁,却很快消散,温声吩咐助理拿了名片,让他多照应案子的查证。
不知是不是荆岑的错觉,唐路行告辞离开的时候,她感觉这个助理似乎偏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中有一点好奇的探究。
这一通折腾,荆岑有些怏怏的,却也必须打起精神来应对当事人的会见。
不出她意料,苏岱林非常沉默,说的话都是卷宗上就能查证的。
他穿着看守所统一发放的服装,剃着平头,容貌倒是很俊秀,是当下青春期女孩子最喜欢的类型。
眼神却有些萎靡,甚至透出一点厌世的情绪,没有平常嫌疑人会见律师时所应有的期盼。
但是他却很坚定的不承认警方查证的犯罪事实。
“我没有杀人,更不可能预谋杀她,我爱她。”他说这句“爱”时,字音发抖,泄露了一点隐藏的情绪,有深沉的爱意,但更多的,荆岑听出的,是额外复杂的恨意。
“易晓棠第一次约你见面时,你们在房间里做了些什么?”
“对剧本。”苏岱林低了头。
我信你个邪。荆岑心说。
“为什么要第二次约易晓棠?选择拾步亭是有什么特别原因吗?”
“没有什么原因,就是想见她。”苏岱林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指尖看着。
“那为什么让她把永生花的水晶球带出去?”
“……”
一阵沉默后,荆岑叹了口气。
“岱林,我叫你岱林可以吗?我不仅仅是你姐姐请的律师,我还是你姐姐的朋友,你姐姐非常担心你,虽然易晓棠现在还没死,但还没完全脱离危险期,医生还说以后成为植物人的可能性很大,你就算不在乎自己被如何判刑,也不想纠出真正的凶手为易晓棠报仇?”
又是一阵沉默,荆岑望着眼前消沉无比的人,心理疑团越深,但也没有逼迫苏岱林,眼看最后也问不出什么来,荆岑就收了笔记本。
“既然有些问题你不想回答,那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荆岑停顿了半秒,问:“你认为……谁是真正的凶手?”
“凶手?”苏岱林讽刺一笑,“没有凶手……荆律师,你听说过一句名言吗?”
他轻声道:“一切美德,不过是代价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