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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疯狂的旧京关扑
    十年后,端阳初过,燕朝圣天子北堂明祯三十八岁寿诞,普天同庆。

    圣人体贴民情,特许京城百姓不分大小上下,免宵禁三日。三瓦两巷任意玩耍,以彰天子与民同乐。

    旧京城内,金桂围最大的里瓦子车马如潮,人头躜动。

    勾栏的红牌娘子们才歇过了午觉,倚着栏杆怀抱牙颈琵琶疏疏落落的弹了三五声,已经被外头如雷的喧哗扰得心烦意乱。

    索性将琵琶往碧箪席上随手一抛,也不梳妆,只连声呼唤养娘丫头们伺候着顶上幕篱出去瞧热闹。

    虽然旧京近北,但下半晌的太阳热辣辣的直照下来,还是晒得瓦子里游玩的众人脸上泛红,身子冒汗。

    有穿了轻薄凉衫,带着小厮仆从举着纸伞竹扇遮挡日头的文士,也有短褐葛衣的平民。

    簇簇拥拥,如潮水般向内瓦拥去。

    几个外乡来瓦舍开眼界的游人闹不清这般热闹是怎么回事,忙着拉了卖荔枝膏子梅苏饮的小贩买上几碗饮子询问。

    小贩眉开眼笑,告知几个游人今儿是金桂围内瓦子最大的关扑争跤场

    三盛园新晋头牌雪里银条白玉梨,与蔡家围瓦子红巾堂的魁首赛乌云黑三娘登台较量!

    说句犯忌讳的话,这可是与官家寿诞一样了不得的盛事!

    在这旧京的三瓦两舍,数十座关扑场,论争交扑戏第一,三盛园当仁不让。

    外乡人们大喜过望,早听闻京城关扑盛名,居然赶上这样的盛事,真是不枉此行。

    欢欢喜喜的随着人流挤到三盛园门外。

    先看见一溜敞开胸膛,露出黑黪黪护心毛的花胳膊们把门查验。烈日下晒得豆大的汗珠顺着油光铮亮的腱子肉往下滚落,颇有些唬人。

    老老实实一人花了五分银子进得场去,又破费五钱银子买下几个有小童穿梭来去递茶水凉手巾的座位。

    出门在外的人使钱总比在家谨慎,这一下便去了许多银子,着实有些心痛。

    但看那离满铺红毡的圆圈跤台最近处,十两银子的宽阔看席上,不单有各样的果子点心随意吃喝,仆童殷勤打扇送冰。

    更有妆扮得花枝招展的勾栏小娘往来弹唱筛酒助兴,也知道三盛园的排场就是这样大,心下倒平衡了许多。

    跤台上几个年青的扑手在台上拉拉扯扯,热了几回场子。

    新看客瞧着倒也有些趣味,老看客们已经有些不耐烦,只吆喝着爷们都坐老半天了,正主儿怎么还不上来。

    穿着湖绿绢衫的竹竿子(古代娱乐司仪多手持竹竿主持,称为竹竿子)谄笑着一溜烟跑上台来,转圈作了一个大大的罗圈揖。

    请诸位看客稍安勿躁,红巾堂的黑三娘已装束好了,即刻便要登场。

    众人顿时来了些精神。

    坐在次一等坐席凉棚下,正大口大口灌着甘草绿豆冰雪饮子的几个肥胖商贾,连忙叱喝小厮将扇子打得轻些,免得扇歪了大爷们簪缨帽上的粉红绒花。

    几个瞧着一身酸气的文人雅士甚至还从袖中掏出一面小铜镜与粉盒来,认认真真的对着铜镜扑了些香粉。

    那些无钱进场的闲汉,花费二三百钱打点花胳膊们,蹲在围墙上乌压压的一溜,活像落了一圈老鸹。

    闲汉们浑然不在乎挨挨挤挤,弄得一身臭汗,只把两个眼睛瞪圆了眨也不眨地紧盯着扑园的跤台。

    伴着竹竿子高声报着名号,登时一阵密雨般的筛锣响鼓声。

    身高膀大的肥壮黑妇人雄赳赳掀开左侧的大红布帘抢到台中,台下的众人顿时高声喝彩。

    壮妇人使一条大红头巾扎一个巾帼结,将满头乌浓的头发束得密实。

    圆盘大脸上眉浓眼细,一身的黑皮肉油光铮亮,虽肥实却不臃赘,实打实的是一身好结实肉膘。

    勒着两条红绸束膊的双臂高高鼓起,显出两团圆滚滚的腱子肉来。

    大红缠裆布下黝黑健壮的大腿高抬重落,来回踏得台上一阵乱响。

    引得台下的看客们一阵嚎叫,好!太好了!好一个壮硕雄伟的赛乌云黑三娘!

    肥胖商贾们乐的气喘吁吁,红光满面,打着呼哨带头扔了几把铜钱上去。

    黑壮妇人朝那边抛去几个飞眼,越发卖力的抖腰摆臀。

    大红芍药戏蝶裹胸下那一对海碗大的肥硕圆球抖抖颤颤,几欲要蹦出来,勾起众人欢呼雀跃,疯狂拍掌打手。

    只听见跤台上叮叮当当一片乱响,铜钱碎银泄如雨下。

    满场人声鼎沸,呼哨声四起,场面堪比后世追星。

    众人看得热闹,也有不同常人的。

    看台前一等坐席上的两个年青男子就好似没什么兴致,都懒洋洋的蜷在藤圈椅里吃果子闲谈。

    左首的少年带着鸦青色软脚幞头,衬得面庞雪白,眉目俊秀,鼻挺唇红。

    一身天青细纱襕衫隐绣着流云百蝠暗纹,细白纤长的手指戴一个碧玉扳指。

    拿一把沉香木青丝坠儿扇子,有一搭没一搭的摇着。

    右首椅上的却是个雄伟男儿,玄地泥金边的朝天巾下黑黑的一张脸。

    两道浓眉斜插入鬓,高鼻大眼,颇有几分英气勃勃。

    玄色金线滚边罗衣,腰间围一条密织锦斓阔带。

    手中不拿扇子,倒是握了一对银胆球,搓动起来不住的嗡嗡直响。

    二人瞧着年纪相仿,都是未及冠十六七岁的少年。

    俊秀少年挑起眉毛,抬起香喷喷的扇子指着台上的黑三娘,砸了咂嘴,又瞧瞧黑衣少年。

    噗的一声笑了起来:“三弟,吾看这黑三娘魁梧健壮,皮色跟你倒是般配得很,可惜年纪大了几岁。”

    这话可是有些损,何止大了几岁,黑三娘若再早生两年,都能做黑少年他娘了。

    黑衣少年盘着手中银球,利落的朝他翻了个白眼:

    “某这皮肉形貌随了爹爹,天生的龙形虎相。

    不像二哥你随了温娘娘,要是换了女装,抹上些脂粉,倒是个白三娘。”

    这黑小子瞧着有些憨厚,居然是个嘴厉害的。

    俊秀少年脸色微冷,转瞬却又凉飕飕的一笑:

    “三弟这口齿倒是不像爹爹,老祖常夸赞崔娘娘百伶百俐,最是能言善道。”

    黑衣少年将脖子一梗,满脸的理所当然:

    “那是自然!我娘高门嫡枝出身清贵,自幼饱读诗书熟知礼仪,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又极孝顺,老祖不疼爱她,疼爱哪个?”

    俊秀少年瞧着他这副牛气哄哄的样子,偏自己的母亲出身不显,倒是不好反驳了。

    一张白脸不阴不阳,似笑非笑,回头瞥了一眼黑少年身后的侍从。

    侍立在两人后头的男子穿着青纱直裰,戴了平巾神色恭谨,瞧着像个大户管家。

    咳嗽了一声压低嗓子,尖声细气的提醒二人:

    “二位大王,微服出游,不可妄议宫中娘娘。”

    这两个少年,白脸俊秀的是本朝圣人次子北堂昭,宫中温昭仪所出。

    按燕朝旧例,尊封二大王,赐内城王院一所开府别居。

    黑衣黑面的是圣人第三子北堂焕,尊为三大王。

    容貌酷似今上,宫中崔淑妃娘娘所出。亦受赐内城王院一所别居。

    自幼不喜欢舞文弄墨,一心只爱武艺骑射。

    从来乱世重武,盛世崇文,圣天子北堂明桢自诩太平明君,朝中重用文臣,尊崇士族,对整天打打杀杀的三儿子倒不如次子来的喜爱。

    二大王北堂昭年已十九,即将及冠。虽然长了北堂焕两岁,他母妃出身不显,反而不如世家女崔氏虽后来产子却封妃位。

    温氏也是士族门第,但远不及崔氏源远,又非嫡枝一脉,做到九嫔之首已是不易了。

    幸好北堂昭从小形容俊秀酷似母亲,且文采出众,素有翩翩君子之名。颇得圣人喜爱,母以子贵这才稳坐九嫔首位。

    圣祖早年起于军旅,结发妻子出身贫寒,后获机缘得天下称帝,如今传位至当今天子,皇后依然是刘氏母族一系的闺秀。

    刘氏一族虽改头换面,终归才尊贵了两三代,哪里能有百年世族的清贵优雅,底蕴深厚。

    因此皇后虽然容貌上乘,却资质平平,与圣人成婚多年,少得宠爱,膝下只有独子北堂元。

    燕朝循古礼治国,早立储君以防变乱,早早尊嫡长立北堂元为太子,时年二十一岁。

    至于秦婕妤所出的四王子则幼年夭折,秦婕妤也早已失宠,好在还有一位公主,聊以深宫慰藉。

    五王子北堂安是刘皇后宫中侍女,生的明媚姣好,偶被天子北堂明祯临幸擢为御侍,后有孕生下北堂安,刘皇后亲自奏请圣人,晋位美人。

    余下六王子北堂祥,七王子北堂瑞却是一母双生,年纪尚幼小。生母赵美人正当盛宠,圣人已近不惑,对美妾幼子颇为怜惜,两位小王子过得十分惬意。

    两位相约出来戏耍的大王斗了一阵嘴,心思又放回到了跤场上,三大王北堂焕随手朝台上草草抛了一把银锞子,伸长了手用指头捅了捅二大王北堂昭:

    “二哥,这黑婆子有什么好看的,你不是说这三盛园新晋的头牌关扑白玉梨一身的好皮肉,好扑技,叫我来瞧稀罕吗?

    怎么这半天了还不出来,只这个肥黑婆子在这里卖弄,你若是哄我的,我可回去看我那府里陈国新贡来的宝马了。”

    北堂昭手里拿着扇子敲开他的手,没好气的回应:

    “大哥温文敦厚,五弟棋画皆精,只有你成天舞刀弄枪,骑马射箭,莽汉一个。

    难道不知抛砖引玉?这黑三娘成名多年,新鲜劲儿早已经过去。三盛园好容易养出个头牌来,还不容人卖卖关子,造作造作?”

    这一回北堂昭总算扳回了一城,怼得北堂焕黑脸憋得通红。

    吭吭哧哧的端起桌上的酒来仰头饮了一大口,恶狠狠的塞了一颗蜜饯在嘴里,鼓着腮帮子没了动静。

    其实不怪三大王心急,黑三娘舞弄了半天,看客们也渐渐的低了兴头,鼓噪着快些让白玉梨上台来与黑三娘较量,让大爷们品鉴品鉴。

    以老衬新,其实都是瓦子里各跤场的套路,引着看客下注博戏。

    若是老扑手胜了,大家自然说生姜还是老的辣。

    若是新扑手胜了,就是一代新人胜旧人。横竖都是跤场赚足名声和银子。

    眼看着火候差不多了,竹竿子跳出来亲自筛着锣高喊道:

    “有请三盛园新晋关扑第一人——雪里银条白玉梨上场!”

    镗啷啷的锣声响彻云霄,跤台右面的红帘一掀,一个矫健的身姿跃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