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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8 不惯着
    从省城开往青市的火车上,挤满了下乡的青年, 不管他们曾经是极端派还是逍遥派, 这时候一张张脸上都写满了稚嫩和茫然。

    此去前途未卜, 怎能不让人心生惶恐?

    哪怕之前运动的时候再激情澎湃的学生, 这时候也忐忑不安。

    座中有个青年,瘦高个, 皮肤白皙,带着一副黑框眼镜, 斯文清秀,但是他神情有些呆滞, 似乎还没从停课、复课、毕业、下乡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他对面也有两个青年, 自称省大附中的学生,一个叫张红兵, 一个叫金光明。

    张红兵原名张奕, 金光明原名金纬,都是66年以后改的名字,不只是他们, 座中很多学生都改成爱红卫红爱国卫国爱党爱军之类的, 甚至还有更极端的直接叫文各的。

    张红兵和金光明都是省大附中最活跃的一批学生,去过首都见过大首长,南下步行串连过,斗过校长老师, 打过同学, 那两年真真的不可一世。

    可惜复课以后, 学校已经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大学对他们关闭上升之门,工厂也不对他们招工。

    他们只能在家里吃闲饭,可闲饭是那么好吃的吗?

    每个人的供应粮是有定额的,赋闲在家,可没有定额给,所以有学生发出了我们有手有脚,绝对不在城里吃闲饭的呼吁,然后就开始了轰轰烈烈地下乡。

    一波接一波,终于轮到他们。

    哪怕再不愿意,那也没有办法,先是动员自愿,然后老师去家访,让家长来选哪个孩子下乡。

    有些几个孩子的,可以下乡一到两个,而只有一个孩子的,基本就可以不下乡。

    这年头,谁家不是四五个孩子?所以初高中毕业的哥哥姐姐们,基本都是要下乡的。

    不过对于张红兵和金光明这种人来说,他们并不能及时从那种亢奋和光荣中回过神来,和那些他们瞧不上的反对派学生一起下乡,总觉得有些膈应,掉价!

    金光明看对面那个眉清目秀的斯文学生一眼,喝道:“哎,你下乡地点是哪里?”

    那青年还在茫然中,似乎没听到他的喝问。

    青年旁边的同学推了推他,“林绍禹,他们问你呢。”

    那可是省大附中的学生,从省城来的,看那盛气凌人的架势就不好惹。

    林绍禹看了他们一眼,随口道:“高进县红旗公社先锋大队。”

    对面张红兵和金光明立刻笑得很大声,“哈!”

    这个看起来弱鸡一样的小子,居然那么好命和他们分一个!

    隔壁几个学生听到林绍禹分到先锋大队,纷纷羡慕道:“林绍禹,你是不是找人了,怎么能分到先锋大队去?”

    林绍禹看了他们,还一脸茫然呢,“咋啦?”

    难道下乡还让人羡慕?

    哪里有留在城里好?

    本来他肯定可以上大学的,上不去大学,那进工厂也好啊,吃供应粮,拿好多福利。

    这时候当工人可比当那些小干部还让人羡慕呢。

    工人阶级领导一切!

    农村是稀罕“方向盘、打算盘、猪肉佬”,城里自然是以工人为首,谁去了什么厂,拿几级工资,有什么福利,就是售货员、饭店服务员都羡慕,都想找个工人结婚呢。

    下乡?

    挣工分,拿口粮?

    就他这个体格,一年能挣几斤粮食?家里条件也不宽裕,哪里有钱补贴他?

    他可是听说了,要是工分不够分口粮的,还得自己拿钱补上。到时候人家分粮食分钱,他可好,还得拿钱买口粮,更别说分钱,只怕一分钱也分不到。

    尤其他听说很多生产队穷的叮当响,饭都吃不饱,家里养鸡都定数,一个人半只,省吃俭用的养那么三只鸡,下了蛋还得去城里换粗粮。

    就这样的环境,他们要是去了,还能有好果子吃?

    只怕粗粮也没的吃吧。

    有什么好羡慕的?

    有人见他居然对先锋大队也这么不屑一顾,顿时不平起来,“林绍禹,你要是不想去,我和你换啊?”

    那个人看了看自己的,“反正咱们都在高进县!”

    他们这已经是第六七批下乡的,有那些消息灵通的,知道事情无可挽回,那肯定是想着去哪里更好。

    一般来说城郊市里以内的东西南北关各公社是最好的,然后就是县城周围,再就是各公社所在大队。

    至于那些离城市、公社远的,那就没法说,有些穷的还穿草鞋吃糠呢。

    这个先锋大队不是城郊,大家伙儿干嘛那么激动?林绍禹一愣,不明白他们要干嘛,但是人都是有本能反应的,别人抢的东西就是好的,那坚决不给的。

    “这个没法换,有下乡通知书的。”

    那人笑道:“我可以改一下。”

    林绍禹更不肯。

    这么一弄,车厢里学生们就开始讨论去哪里哪里,最后得出结论红旗公社先锋大队最好,还有一个莫家沟也不错。

    莫家沟?

    林绍禹心头一动,突然想起那个漂亮的男同学,已经有几年没见过莫应熠,,好像说他家就是莫家沟的?

    对了,他姐姐和姐夫是哪里来的,当时请他们吃过饭的。

    林绍禹原本沉重的心情一下子轻松起来,莫应熠去了省大附中,不知道是回家还是能留在省大读书。

    他毕竟消息不那么灵通,并不知道省大研究所搬到乡下去的事情。

    因为火车经过改点,晚上十点的时候,他们抵达高进县火车站。

    列车员拿着名单提前在车厢内喊:“高进县到了,以下人员请下车!”

    他们开始一个个念名字。

    青年们纷纷嚷嚷道:“有没有人来接?”

    “红星公社……”

    “跃。进公社……”

    “红旗公社……”

    ……

    林绍禹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就背着自己的行李下车,他的行李不多,只有被褥、脸盆、茶缸、饭盒以及一个藤编衣箱。

    下了火车,跟着其他人出站,然后就看到火车站外停了一些人。

    “红星公社的,这里这里!”一个干部模样的人举着手挥舞着,几个学生就围过去。

    林绍禹听着他们问怎么去,居然没有公交车!连马车都没有!只能步行去!

    他们这些学生,哪里有那个体力走五十几里路?

    有人闹起来。

    其他公社有的有马车来接,甚至各大队自己赶车来,不需要和别人挤。

    林绍禹抬头看了一圈,外面黑乎乎的,只有出站口屋檐下的一盏低瓦数电灯发出昏黄的光,十几米外就看不大清。

    他听见一道洪亮的声音喊:“红旗公社先锋大队来接知青,先锋大队!”

    林绍禹赶紧走过去,发现和他一起的金光明、张红兵几个走在前面。

    他们一共有六个人,三男三女。

    到了跟前,发现是两个青年,一个高大健壮,一个皮肤白皙模样清秀,看他们的眼神有些冷漠。

    那个高大青年刚要自我介绍一下,张红兵就问道:“你们怎么来的,没有公交车?总得有马车吧?我们可是省城来的,你们就让我们走回去?得有多远的路?我们可走不动。”

    他看这俩人就那么光杆儿地站在那里,没有车也没有拿马鞭,就觉得不对劲。

    周诚廉差点被噎着,幸亏不是所有学生都这样,要不他还真以为上学上嘲巴了呢!

    周培基可没那么好脾气,冷冷道:“什么是公交车,我们都是土包子,没见过。县城都没有公交车,乡下更没有。”

    金光明也不高兴,“还真让我们走回去?”

    周培基道:“你们就顺着这条路往南走,到了城外岔路口就往西走,一直走下去,天亮的时候差不多就到了。”

    “什么?”张红兵和金光明怒了,“你们这是什么态度?有你们这样对待知识青年的吗?告诉你们,我们可是奉首长的命令下乡支农建设新农村的!”

    “再说了,我们哪里知道东南西北?”有个女同学也不乐意,住在城里很少说东南西北,问路也都是左拐右拐的。

    周培基毫不客气道:“不是祸害完了城里来祸害我们乡下?”

    可拉倒吧!

    当他傻子呢,村里现在有几十个知青,顶用的没有三分之一,你们又来,有完没完!

    当啃大户呢!

    他给周诚廉使了个眼色,也不管另外四个学生,反正他们是一起来的,估计德性差不多。

    周诚廉还有些不好意思丢下他们,想对那几个女同学说车在一旁等着,结果金光明立刻斥骂道:“我可警告你们,我们下乡青年可是非常光荣的,女同学尤其光荣,你们别没见过世面,城里的女学生可不是你们能看的!”

    他们听说过有女同学下乡被大队干部骚扰的,吃卡拿要,甚至用各种手段来逼迫女同学就范。

    他看周诚廉朝着女同学笑,感觉就是不怀好意。

    周诚廉顿时脸一黑,哼了一声,转身走了。谁稀罕看你们啊?以为你们女同学长得好看?俺们大队现在有劳模、有傅医生、有研究所的师生,俊男美女多的很!

    周培基笑眯眯地跟上,“我说吧,这些坏学生不用搭理他们,都是明愈婆婆妈妈的非让我们来接。有什么好接的,这里也没有狼,也没有山的,还能迷路不成?”

    于是两人去了路边,上车开车,去东关拉煤去了,丢下那几个学生,他们是没有一点内疚的。

    几个学生可抓瞎了,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

    林绍禹也没吭声,背着自己的行李抬脚就往前走。

    他好像听见那个人说明愈?

    他隐约记得莫应熠的那个姐夫就叫周明愈来着,大高个,长得非常英俊,他姐姐也非常好看,这么多年,林绍禹还是一下子就想起两个人的模样来。

    如果是他们的话,那自己这次可来对了,起码还有自己人照应一下。

    他突然就生龙活虎般,再也不颓废了。

    看着他闷声走掉,张红兵冷笑道:“真是个傻子。”

    金光明去找了一圈,最后打听到红旗公社有马车,还有一个范木匠大队也有马车,他们和先锋大队挨着,可以为他们带路。

    范木匠大队听说他们是去先锋大队的,对他们很热情,挤了挤,他们也上了马车。

    范队长问道:“先锋大队不是开车来接了,你们怎么没坐拖拉机回去?”

    几个学生一听先锋大队居然是开拖拉机来接?可那俩人居然一见面就对他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先给他们讽刺一番,直接把他们一丢就走了。

    这一下子三个女同学也受不了,开始抱怨起来,指责先锋大队是不是故意给脸色看。

    听他们说先锋大队的坏话,范队长脸一沉,勒骡子停车,冷冷道:“下车!”

    五个学生不解,“范队长,你啥意思?”

    范队长瞥了他们一眼,“我说让你们下车,我们骡子宝贝着呢,不能累着。我们只负责给你们带路,不负责让你们坐车!坐车也行,一个人一块钱路费。”

    “什么?你抢劫呢!”几个知青叫起来,纷纷说自己没钱。

    范队长哼了一声,不赶车。

    其他学生就催着几个人要么交钱要么下车。

    “不是都有下乡补贴的吗?省城一个学生是76块,区里是67,县城也有55呢。”一个去范木匠的知青说到。

    知青下乡,建设新农村,被动员被自愿,当然也有补贴的。只不过这个补贴根据不同地区、年纪、甚至学生也有差别,并不是固定的。

    不仅仅是补贴,而且很多人下乡以后,政府还给插队的大队拨款,让他们给知青修建知青点。

    条件好的就盖砖瓦房,条件差的就土坯房。

    不过在当地社员家住的都是破破烂烂的屋子的情况下,他们却能住新房子,待遇自然也是很好的。

    知青下乡支农,待遇当然比社员们好,所以有些社员不服气,说他们哪里是支农,分明就是来给农民添麻烦的。

    尤其当年社教运动的时候也有学生跟着下乡,专门抓那些队干部,这一次又正面交锋,大家换了位置,也难说其中会不会有一些不可言说了。

    最后没办法,怕累的几个知青还是交了钱,坐骡车继续赶路。

    几个小时以后天蒙蒙亮的时候,马车抵达范木匠和先锋大队的岔路口时候,范队长指了指前面,“前面半里路,路北就是了,自己过去。”

    他们还要指责范队长,这时候后面有突突突的拖拉机声传来。

    一个女同学眼尖,指着拖拉机,“哎呀,那不是他们吗?”

    金光明也看到林绍禹竟然在车上,立刻喊道:“林绍禹,你搞特殊!”

    林绍禹看了他们一眼,没说话,他自己在路上走,问了路走了几条近路,结果后来迷路,竟然到了东关煤厂。

    也算是因祸得福,他正好碰到了周诚廉。

    周诚廉问他去哪里说捎他一程,听说他去先锋大队,还囧了一下,看林绍禹态度挺好,他和周培基就拉着他回村。

    那几个人指责他,他还想指责他们在火车站挑刺,否则也不会走这么半天。

    周诚廉和周培基拉着煤和林绍禹进了村里,这时候天还没大亮,他让林绍禹先去大队等等,天亮了有人给安排,他们则去造纸厂和砖窑厂送煤炭。

    ……

    周诚志一早起来,就被告知说新一批下乡知青们又到了。

    周诚志觉得自己要疯!

    已经有三十五个,怎么还往这里塞?

    当他们是大学还是工厂?

    你要是送点有用的,那也无所谓,去造纸厂、砖窑厂,都能打工,可他们一个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你说要了干什么!

    自己孩子还能打骂,这些学生骂不得打不得,脸皮又厚又薄,真是让人抓狂!

    他让四个队会计自己商量着安排。

    原本可以分配给各生产队,但是先锋大队情况特殊,基本都是一同行动。

    知青也没有分配给老乡住进家里,毕竟家里都一堆孩子,谁家也不宽裕。再说住进去一个外人,总归是不方便,年轻的知青不舒服,他们也不方便。

    所以大队集中盖了知青点。

    原本大队旁边给下乡大夫和老师们盖的屋子已经住满,而知青们还源源不断地到来,大队就决定把知青点盖在村后头靠东边位置。

    村后西边是周明愈和周培基家,后来还有几个青年娶媳妇过来盖的房子,东头就是原来的养鸡场,挪到北边养猪场附近以后这里就空着。

    盖知青点也是上头拨款的,除了给知青们的补贴以外,还有住房津贴,集中起来盖房子,虽然也只是一点补贴,根本改不了几间屋子。

    可聊胜于无嘛。

    这个是周明愈去县革委会领的,再从自己砖窑厂拉砖瓦,还得收集木料、秫秸等。

    他们计划盖一溜房子,房间有宽有窄,宽的屋子,南北两盘炕,这样起码睡十个人。以后要是有结婚的,就可以分出去住在单间,单间则是将大房间用土坯隔开,一个大房间可以分两个单间。

    一般人也不知道他们要住多久,只是上头说既然让盖屋子,那肯定很久,起码照着五年准备吧。

    周明愈和莫茹知道真实情况,所以让先锋大队多准备着。他提前跟周诚志打过招呼,假托自己和莫茹悄悄从城里打探来的政策,这一场知青下乡起码要持续十年。他还提醒周诚志,知青和知青结婚以后可以带着孩子去城里。如果知青和社员结婚,那以后想回城就必须要离婚,孩子还不能带,所以最好不让知青和社员们结婚,免得到时候妻离子散的。

    周诚志根本不当回事,“那些娇滴滴的知青,能稀罕嫁给咱们泥腿子?你愿意娶她们?”

    要是红鲤子愿意娶,保管那些女青年愿意嫁。

    周明愈:队长一把年纪的,干嘛要这么皮!知青不嫁给泥腿子,但是架不住有男知青娶乡下姑娘当免费保姆啊!

    周诚志听说又来了一波知青,赌的他胸口发闷,觉得自己很可能要去见周功德了,昨晚还梦见他说“你小子好日子到头了”之类的胡话。

    得到消息一大早他先抽袋烟压惊,然后去找周诚仁,好事坏事的,他都要叫上周诚仁。又抽了周诚仁一袋烟,俩老头嘀咕了一下,周诚志觉得舒服点了,背着手溜达去大队看看新来的几个知青。

    三男三女,两个跋扈的,一个小白脸软乎的,三个女青年都是娇滴滴吃不了苦的。

    所以!!!

    这是又送来三个吃饭不干活的?

    信不信饿死他们!

    周诚志如今被他们愁的脾气很大,见了他们也不像最初的时候那么和颜悦色,免得让人以为他就是个泥腿子好欺负。

    见这些人的时候,他也拉着脸,没有多少笑模样,硬邦邦地叮嘱几句“来了这里就要踏实住下,跟着社员好好上工挣工分,挣多少吃多少,我们大队不养吃闲饭的。还有,你们也别想着自己是文化人,要来我们大队指手画脚当干部,我们大队不缺文化人,谁有那念头的,趁早滚蛋!”

    他这么不客气,不但是林绍禹和三个女同学,连张红兵和金光明都被他给吓住,第一时间没敢说什么。

    周诚志就直接领他们去知青点,按照住宿名单给他们安排了住处。

    金光明看一个屋子要住十个人,顿时不乐意了,“周队长,这也太挤了吧。”

    周诚志瞥了他一眼,“你想要单间?”

    金光明:“就算不单间,那也给我双人间,我和张红兵一起。”

    周诚志毫不客气道:“想住单间,自己拉砖瓦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