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弘对一个慧慈并不放在心上,对扇玉也没有多少父女之情。但扇玉所言有些道理,她只求给慧慈一个容身之地罢了,并没有要求太多。拓跋弘微一沉思,便点头道:“也罢。就看在皇长女的份上,朕允她继续留在明觉寺为尼。”
扇玉一脸欢喜,连忙叩谢拓跋弘,又跑过去吩咐慧慈身边的女尼道:“慧慈好歹也曾做过方丈。你们一定要善待与她,让她好生修行在佛祖面前赎罪,万万不能排挤她。慧慈曾经对我有恩,如果让我知道有人将她赶出明觉寺,我可是要问罪的。”
“皇长女真是心软。”林媛身旁的几个嫔妃低低议论:“到底是在佛寺里呆久了。”
说话的是张婉仪,另一位刘婕妤又道:“可不是么,这样心肠的人在宫里却是讨不了好的。皇长女刚进宫,很多事情都不懂得,宫里头最无用的就是善心了……”
林媛听着却是嗤笑。她抬眸远远地朝扇玉望过去,那个年幼女孩的侧脸隐没在火把的阴影里,并不能看清面上的神色。
林媛喟然一叹,连一个八岁的孩子都深谙谋算人心。慧慈若离了明觉寺,日子也不会太难过。她这么些年早已攒下金山银山,在京郊的村子里置办一处房产买一些奴婢养老,那可算是安享晚年,只不过失去了昔日的尊荣地位罢了。拓跋弘是久居庙堂的帝王,自然想不到这些细枝末节,以为只要令慧慈身败名裂就算很重的惩罚了。
而若是慧慈回到明觉寺……明觉寺是国寺,宫里人常常去祈福拜佛、捐些香油钱,却并不晓得里头的腌臜。正因为那是国寺,宫里头的主子们动辄赏赐黄金千两,沾上了荣华富贵,就不会有佛门的清净。那些女尼们为了争夺方丈、监寺的位置,争斗得多么厉害,让人想都想不到。林媛听扇玉提起,慧慈就曾经毒死过一位威胁她地位的年迈的高僧。
慧慈二十多年来坐稳方丈的位子,不服之人颇多。如今她一无所有被遣送回去,那些旧日的对手还不知道会如何报复她。而扇玉又以皇长女的身份下令,不允许尼姑们将她赶出明觉寺,这话的意思不仅仅如此,就算是慧慈日后自己想要离开,也是不成了。明觉寺就是她的地狱和坟墓,她只能在那里忍受痛苦的余生。
而可笑的是,扇玉帝姬还会被人称颂心地善良。如此心机,哪里像一个八岁的孩子,扇玉虽然进宫日子短,却比宫里头任何一位皇子皇女都要睿智,因为她经历过最不堪的童年。相比起来,为了娘亲的死无法释怀、顶撞皇帝的赵王,就显得太过稚嫩了。
过了不多时,宫门外一个内监进来禀报,道沈氏已经缢死,那两个偶人也烧了。拓跋弘点点头,问他道:“长信宫叶氏如何了?”
“回皇上,方才奴才和梁大人搭了话,说是叶小主刚服了药,神情安稳,此时已经睡下了。”那内监回话口齿清晰,拓跋弘听了这句话也展颜微笑,道:“赏。赏钦天监上下,赏内医院上下,赏叶氏身旁的宫人。再传朕的旨意,命内医院遣得力的医女来服侍叶氏,日后宫内都要以叶氏为先,直到她生下皇嗣为止。”
冯大人接了赏赐,连忙磕头退下了。众嫔妃听到叶良媛病情好转的消息,则是神色各异。既然叶良媛真的好了,那就说明宫内巫蛊已除,大家回去后也能安心了。但这怀了龙胎的叶良媛死里逃生,很多人还是心绪抑郁,她们巴不得叶氏一病不起流了孩子才好。
皇帝又亲口下旨令满宫以叶氏为先,此等待遇连祥妃都不曾有,足以说明皇帝有多么看重这一胎。若叶氏真生一个皇子,赵王又刚失了母亲……日后这宫里的风向还真不好说呢。
只是眼下境况,嫔妃们少不得做出欢喜的样子,纷纷恭贺皇帝,恭贺叶氏。拓跋弘原本生了皇后的气心绪烦闷,此时也因着叶良媛的喜讯面色轻松起来。
“聒噪了半日,你们都回吧。”拓跋弘朝着众妃摆一摆手。
嫔妃们早就困顿不堪,谁愿意呆在这儿吹冷风,且原本被问罪的祥妃和慧婕妤都毫发无伤,哪个能有好心情,遂都纷纷告退回宫。
萧皇后却是最后一个起身的。等着嫔妃们都走了个干净,她才面色灰败地朝拓跋弘行礼道:“臣妾也先回了。不知皇上待会是否要回长信宫看望叶良媛?臣妾也好准备着。”
“倒是不必了,想来叶氏现在已经好个差不多了。”拓跋弘说罢,唇角扯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只要皇后不再装神弄鬼,叶氏就能好好的,朕也无需再担心。朕既然应允了让叶氏住在你宫里,你就最好尽职尽责,不要让她怀着身孕还辛苦操劳、担惊受怕。”
“皇上!!”皇后的面孔霎时苍白如雪,身子也开始颤抖起来。
“不要以为朕不知道你私下里在折腾些什么!”拓跋弘恼怒道。他对皇后已经越来越不喜了,他清楚皇后曾经用一寸思谋害祥妃,也清楚赵王在逐鹿围场失踪是她的手段,这一次的巫蛊祸乱同样是她一手所为。拓跋弘并不是个仁善的帝王,他允许甚至乐意看到后宫女人们的争斗,也不介意她们动用多么肮脏的手段——在他的心里,只有有本事活下来的人才是强者,也才有资格同他并肩俯瞰山河,有资格继承皇位。
只是萧皇后的做法显然越过了他的底线。正因着萧家、上官家和沈家的争斗,后宫被皇后、祥妃、沈氏这三人掌控,才导致他的子嗣一个个莫名其妙地枉死。这三人的力量太强,旁的嫔妃们无力抗衡、任其宰割。而萧月宜这个女人更是心狠手辣,在逐鹿围场里就差点趁乱设计死了他的独子,这是拓跋弘所不能容忍的。
这一次她又大生事端,想要一箭双雕将祥妃和林氏两个一同铲除。拓跋弘心头很是恼怒,若如她所愿,两个宠妃都失势,沈云容这一次又必须要杀,那这宫里当真是她一人独大。叶良媛的病来势汹汹,御医又诊不出来。拓跋弘起初还被唬了一跳,又胡思乱想地以为这巫蛊当真有效。直到宣了祥妃身旁的蓝姑娘暗中把脉,才晓得她不过是吃了些特殊的食物,让旁人看起来是一副气息奄奄病入膏肓的模样,实际上却对身体没有任何伤害。拓跋弘又气又不知该如何发作,叶良媛欺君罔上戏弄与他,却也是因着皇后的命令无可奈何。这样可怜,拓跋弘也不好惩处。
只是恨皇后利欲熏心、独断专权。这后宫是天子的后宫,怎能由着她翻手是云覆手是雨。
若不是因着当初萧月宜辅佐帝位的功劳,拓跋弘怕是早就废了后。
萧月宜因着恐惧,抬眼愣愣地直视拓跋弘,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帝后针锋相对,一旁的林媛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又碍着拓跋弘还占着她的小院不走自己也无法回屋子,只好把身体缩成一个球缩在墙角,降低存在感。
“皇后,你知道朕为什么要赐死沈氏么?”拓跋弘说罢,满含深意地看一眼皇后:“是因为她的野心太大了。”
萧皇后倒抽一口冷气,脑子里飞快地转起来——皇上什么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既然知道还要容忍巫蛊之祸,是因为他想借此机会赐死沈云容!
可是,自己却将目标放在了祥妃和林媛身上,这和他的目标背道而驰,所以他才会动怒。能让沈云容死,倒是一件大好事,只是赵王在逐鹿围场失踪的事不过是在两月之前发生的,那时候自己已经被皇帝怀疑,又哪里敢这么快对沈云容下第二次手。
沈云容,沈云容……
呵,那女人终于死了,但心中却并没有快意。
萧皇后现在的心情,和当初太后听闻穆武王被处死时的心情差不多。
并没有什么开心的感觉……
反而觉得浑身无力。步步为营、费心谋算,最终还不如原地踏步不动。如果没有野心,她这个皇后早就被人拖下了后位吃的连骨头都不剩。可野心勃勃,又触怒了拓跋弘。
到底该怎么做,怎么活下去?这是萧皇后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在口中不断喃喃说着的话。
彼时已经过了三更天,室内钟漏的声音哒哒作响,清脆中透着寂寥。林媛恭送了皇帝皇后离去,方才能够安歇。
闹了大半夜,好好一个镜月阁此时是内外一片狼藉。初雪领着宫人们收拾小院,一个粗使的小宫女指着遍地的脏水絮絮地说:“那些尼姑们不知在水里加了什么东西,这般难擦。雪姑姑,不是奴婢们偷懒,这地面上怕是要重新打地砖才能变干净了。”
初雪倒是心情不错,对小宫女的抱怨一笑置之:“擦不干净就罢了吧,你们把能收拾的收拾了,赶紧回屋里睡觉去,别吵着了小主。”她言语之间颇为轻快,又笑笑道:“索性咱们在这里也住不了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