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无名氏已不比当年,此时官居高位,财雄势大,修缮如此规模之坟墓,实乃易如反掌。
不过半日,新墓修葺一新,气派非凡。
那属下将那些工匠和运料之人唤至一处,声色俱厉,言明今日之事不可外传,否则定不轻饶,并责累其族。
众人吓得噤若寒蝉,哪敢忤逆,急忙齐皆跪伏于地,连声赌咒,决不外泄。
待众人走后,这无名氏忙问那属下有何补救之法?
那属下凝视远方,良久良久,不曾言语。
这无名氏不敢追问,只静等其应。
许久之后,只见那属下一声叹息,似有无尽心事哀思于胸。
最后朗声一笑,脸上又复清明,握紧无名氏之手,如铁箍缚腕。
悲壮之情溢于言表,与他言道:“破解之法自是有的,须这般这般...”。
这无名氏认真听述并连声允诺。
但随即便惊变颜色!
只见那属下七窍血流如注,却仍面带微笑,言说不已。
还未讲完,已失血眩晕,立时站立不稳,便欲摔倒。
这无名氏吓得胆战心惊,慌了手脚,急问何故如此?
那属下虚弱一笑,言道:“自古,泄露天机者,触犯天条,必遭天谴。
令堂大人墓葬一事,向大人言明风水之说,不犯天威;
教于大人修缮墓葬乱改之局,不动天怒。
但唯独这补救一法,实是倒行逆施,逆天改命之举,且危乱众生,不入伦常,已遭天谴,才至如此...”
这无名氏连声愧责,懊悔不已。
而那属下抓紧其双肩,目光坚毅,言道:
“吾一生尽学风水、命相之术,或已泄露天机于无形多次,只是自己未察,或那些只是浅薄之举,未得天公所顾,侥幸无碍。
然此次行事,为保全大人之福祉,维护令堂之阴荫,只好兵行险招,行了这大逆不道之举,承天谴怒,也理所应当。
只是大人要切记,一是众人虽允诺不泄露此事,但须知世上哪有不透风之墙?
务须做好龙脉宝穴之事大白于天下后应对之法。
而这应对之法,可掺融于墓葬风水破毁后,那补救之法里行事。
二是万望大人看在多年情分,关照其家中妇孺,此次决定帮大人逆天改命,就已抱必死之心,别无他憾,唯有妻儿老母还放心不下...”
最终,那属下咳着鲜血,声音已近蚊呓,言称:
“数年前,吾...举家饥寒交迫,生死茫茫,是大人慷慨周济,家人得以饱腹。
后又荐吾为朝廷效命,得以安顿家业。
此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今日拼了这性命,也算还了当年香火之情。
否则,怎肯舍弃身家性命为大人出这惹怒上苍之策?”
然后一把推开这无名氏,摇坠之间,放声悲歌:
“斯戾纲苛,奈我几何;莫为喜和,却为悲辙...”
歌声未尽,只见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万里无云之碧空,一道紫黑雷电如天龙出世,挟天地之威,迅猛不容眨眼,横穿劈下,直击那属下。
立时一股青烟升起,那属下已化作焦炭,灰飞烟灭。
这无名氏浑身颤抖,放声嚎哭,摔跪于地。
手捧那一截似尸似炭之物,呆若木鸡,昼夜不动。
日升日落。
待宫中小令因事寻得其在此处,如呆死之人一般的无名氏,方才尾随小令蹒跚而去。
似冥冥中自有定数,那属下虽已毙命,但其所言却灵验异常。
不出三日,宫中出现动荡,却是派系争斗,殃及池鱼,这无名氏受到牵连。
他暗自叫苦,自他埋葬了生母,便顺风顺水,任何宫廷内斗纠葛皆不曾与己沾身,想来定是受母亲福荫笼罩,运中带吉。
从小宦做起,步步高升,平步青云,未受任何裹挟。
而今这刚动坟三日,便有祸事及身,悔不该当初不听那属下奉劝,但事已至此,多愁无益,须想应对之法。
于是这无名氏白日里立于庙堂之上,一边与那帮跳梁小丑般官宦周旋,一边与司土监掌事行了大礼,买通一干人等,拿得母亲坟墓山前一块地皮之契权。
并差人火速于生母之墓前这块地皮上大兴土木,建屋数间。
此些房屋奇诡之处在于,普通民宅为座北朝南,门户南开,而此间数屋皆背南面北,朝向其母坟茔。
房屋中墙梁柱灶,无论砖石土木,尽皆漆黑墨色,墙外刻满阴谵符咒,繁密诡谲。
每间屋舍上皆嵌雕数枚丑恶凶鬼兽头像,瞪眼吐舌似吊死鬼状,虽姿态各异,但皆突出一个“吐”字,而非“吸”势,呈向其母坟茔方向吐溢生气之举。
外围三面圈起二丈有余高墙,唯留北面朝向坟茔处形成敞口。
墙外每隔些许距离建一犬舍,如此多间犬舍围困高墙。买来一群凶恶大犬,锁于犬舍内,着人喂养。
那锁犬铁链极长,两个恶犬间能衔接无缝,确保外围一周皆能在恶犬监护之下。
不几日时间,房屋建成,便着那日随自己去修缮母亲坟墓的那几个手下,四处寻找当日来运皿料之人,另有修筑墓室的工匠手艺人,全部羁押于这几间屋内。
若有当时在场之人,一时寻觅不到,便对那些已羁押之人进行严刑拷问。
不消一刻,已被羁押之人便哭爹喊娘招认出来,再将那些漏网之鱼押解至此。
待悉数抓获、羁押众人,便将当日的亲随亦投入监牢一般之屋舍。
此时用银钱(汉朝以五铢钱为主,金银也常用于商贸的货币流通,但因稀少,多以五铢钱为主体货币)买来刀客几人,已悉数到位,守着这些被羁押之人,防其逃脱。
但据那属下所言之人数尚且不足,便又买来一批奴隶及重犯,加之先前被羁押之人、喂养恶犬之人和刀客,凑齐九九八十一人之数。
这些刀客皆是远近闻名的凶神恶煞之辈,端的心狠手辣,血腥残忍。
若有不服羁押或欲外逃之人,定不致死,但也让尔剥一层皮,活活在鬼门关走上一遭,吓得不敢再生反抗或逃走之心。
也有那趁月黑风高时,几人联合,谋划翻墙潜逃之事,多是连高墙都无法攀越。
即便能越过高墙,也会被终日喂以淋血鲜肉,却故意不曾喂饱之恶犬所伤,侥幸不被恶犬吞食,也必被咬成重伤。再被那些刀客带回高墙之内,不得逃脱。
这无名氏在焦急、恐慌状态中艰难度日,其间与对立派系明争暗斗,几次险些锒铛入狱,好在终能力挽狂澜,扶危墙于即倒,化险为夷。
终于惶惶不可终日间,度过九九八十一日。
差前去探看之人匆忙回来禀报,言道那些高墙之内众人,皆形容枯槁,目光呆滞,骨瘦如柴,意识萎靡,直若僵尸、骷躯,甚是诡异、恐惧。
去探看之人言说时浑身颤抖,显然三魂七魄都吓得少了二分。
这无名氏便着手下一步谋划。
先是差人将那因他而死的属下亲眷,着车马迁回其祖籍之地,广建大宅,置良田,办家业,使家丁,购奴仆。
又使银钱打点好当地官衙,疏通好故里乡团,多对一家人照应。
又赠大量银钱与那属下的亲眷,足可称当地一方富豪。
总之是将那属下亲眷安置得妥妥当当,养尊处优,比那蜗居于洛阳城的陋巷强出甚多。
聊以慰藉那属下在天之灵,报此莫大恩情之一二。
此外,着人向宫廷禀报,言说那母亲坟前高墙内,乃是羁押的前次内乱魁首之余党,经得审问查实,已详核在案,铁证如山。
兹有一干众犯签画血押之供词,及那相干物证,云云。
将这一干祸水,泼于敌对阵营头上。
宫廷再掀血雨腥风,但这无名氏,籍其母葬之气势佳运,终是屹立不倒。
待诸般事宜平稳,其再至其母坟前,竟惊现那后砌之刻画精美砖墓,个别砖石缝隙间,有新枝嫩芽穿出。
不禁热泪盈眶,喟叹嘘唏不已。
想那属下想出如此决绝恶毒之计,令山下高墙内那八十一人被吸干阳气,修补此龙脉佳穴泄露之风藏,却也因此丧命。
事已至此,唯有精进向前,断然不能负了如此多无辜性命。
回宫路上,这无名氏料想世事无常,时运最是无法捉摸,虽有这母亲墓葬的极佳气运傍护,但终是无法揣度。
如那惊涛骇浪中行舟,那龙眼佳穴气运便如这舟,虽能保安稳,但能维持几时,不得而知,须得这般这般为好。
其遂谋划萌生,心意已定。
此次修缮坟墓闹出大祸,却能忤逆天机,逆改天命一事,对这无名氏冲击甚大。
令他坚信,在这世上,没有人不能为之事!
虽说“人命天定”,但此事却佐证人可逆天,人可胜天,逆天改命,也非难事。
难就难在,如何去改,哪般去逆,如若得之一二法门,则足矣!
至此之后,这无名氏便在参与政事民务一干事体之外,潜心钻研那风水、墓葬、命相、星相等学识,对这浩渺、庞杂、玄异的学问愈发惊奇、着迷,一发而不可收拾。
其钻研此类学识成因有二,一是通过此次修缮墓葬,令其顿悟,此类学识涵盖甚广,世间万事皆可归纳其中,作用非凡;
二是那魏文帝曹丕年幼便随父曹操出征,积苛成疾,难以拔除,虽刚登基五载,便预感大限将尽,命不久矣,正亲自带人四处寻觅上好龙脉佳穴,为身后之事筹备谋划已启。
这无名氏深知,世上无不透风之墙,虽已将那罹难的高墙内众人安上了作乱罪名,政敌基本也伏诛倾倒,但难免有余孽尚存。
须知一朝天子一朝臣,这魏文帝对己赏识有加,才至有今日位阶,他日曹丕一死,不论改朝换代,单说皇权易手,便不知有多少功臣变为罪民,生死难测,结局未卜。
早有风声传出,言他母亲墓葬一事,实属其为非作歹,目空一切,祸乱朝纲法纪,其罪当诛。
此事难保不传入曹丕之耳,目前尚未问罪下来,或因一是对他向来信任,难信此事,二者寻觅墓葬之址已成曹丕当前首要大事。
见那魏文帝每日眉头深锁,心事重重,再不似往日那胸有乾坤,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杀伐果决,心系万民的气度风范。
想来,这短命皇帝,已经无心理政,只将身后之事当成临终唯一大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