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的形势风起云涌,暂时倒刮不到巴蜀来。
即使传来了刘渊称汉王、刘柏根称惤公的消息,刘羡也并未感到什么焦虑。每次读过李盛传来的情报后,他往往随手将其放在桌案,而将更多的时间放在修身养性上。无论散步吹笛,读诗属文,弹棋对弈,总之,尽可能保持一个好的心情,毕竟按照医师所说,心情的愉悦也能够促进身体的健康。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修养了一段时间后,刘羡不仅脸色上有所好转,而且食欲也增进不少。他现在胃口好得每日可以吃三只鸡,也确实每日都吃三只鸡。什么熊掌、豚脔、牛心、羊胗,更是来者不拒。
这大概也算是刘羡这一生中饮食最奢侈的时候了。
虽说年轻的时候他无所事事,经常和张固郤安到洛阳集市里闲逛。那时他们走遍了洛阳的大街小巷,哪里的酒肆食材新鲜,哪里的店家烹饪独到,他都了然于心。但等到夏阳之后,因为环境艰苦,刘羡不得不以身作则,持节俭之风,那就只能每日吃一些豆羹藿葵之类的简单饭菜。
后来刘羡的官越做越大,也就愈发不敢奢侈了,平日为了保持幕府的清廉作风,刘羡都尽可能地节俭。除了偶尔赴宴,打打祖逖等人的秋风外,他也不过吃些汤饼、豆腐。因此,这段养病的时间,也算是刘羡久违地开禁了。一个多月下来,刘羡恢复得很快,体重已几乎恢复到生病之前。
但想要右肩恢复到灵活自如,大概是很难做到了。刘羡现在起身时,总有一种右边轻左边重的微妙感。但即使如此,刘羡依旧在每日做着康复的训练,希望能够尽可能地找回病前的感觉。虽说不可能再像二十岁一样冲锋陷阵,可身为主帅,乃至身为君主,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对自我的要求与锻炼。
到了十一月的一日晌午,刘羡在引弓练力数十次后,回到榻上读书。翻阅的时候,门口忽然有人敲门,对他道:“殿下,到换药的时候了。”
刘羡抬头一看,随即将手中的书卷放下,笑言道:“原来是李姑娘啊,请进,我已经准备好了。”
在李秀成功治好了刘羡的伤病之后,以她精湛的医术,将安乐公从鬼门关拉了出来,立刻得到了府内人的尊重。刘羡稍稍振作之后,也向李秀表示重谢。李秀自知时机已到,也不再隐瞒自己的身份,当众表明自己乃是宁州刺史之女,然后泫然欲泣地说道:“殿下,我心愿无它,惟有两点,一是希望殿下早日康复,二是希望老父能够安享晚年。”
至此,她将宁州夷人全境叛乱的窘境向刘羡和盘托出,然后又凄然道:“罗尚不德,背信弃友,南中九姓,各险穷夷,黎民无不苦望天兵,以复长宁。今殿下举义师而欲兴汉,未知汉室之大,可存宁州乎?”
众人听闻她北上的缘由后,既惊且悯。惊的是她身为刺史之女,竟然敢率军北上、四面求援,悯的则是南中大乱、孤立无援的惨状。刘羡不禁对李秀大为欣赏,他说道:“淑娘真是当世奇女子啊!请姑娘放心,我既举兵,当讨四海。更何况,南中乃巴蜀之藩篱,故国之旧地。”
而后郑重承诺道:“待我拿下成都,稍作休整。一年之内,必发兵平南,以肖前贤,更报姑娘救命之恩。”
此事之后,刘羡便在坞内特别给李秀设了一座小院,以贵宾之礼相待,并且将所有宁州军战俘予以释放。而李秀也投桃报李,主动揽下了对刘羡所有的治疗,成为了刘羡的专属医师。
现在又到了换药的时候,李秀便捧着装药膏的瓦罐进来,给刘羡的背上纱布解开。将昨日的药膏清理过后,她可以清晰地看到,患部的伤口已经几乎愈合了。虽说十字疤痕之下,肌肤明显凹陷进去一块,但这无疑说明,疗养已经进入了尾声。她不禁啧啧称奇道:“殿下复原得确实快,估计不到十日,就不需要再用药了。不过,为了防止以后复发生疮,一年内您最好不要披甲。”
她接着解释其中的缘由,无论是皮甲还是铁甲,穿上后皆闷热且难以清洗。尤其在巴蜀南中这种湿热的环境下,尤其容易致病。也是因为如此,巴蜀与南中才会发展出藤甲之类的甲胄,水军之所以受南人青睐,不必披甲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因素。
刘羡闻言,笑言道:“如此说来,最南面的交州人打仗,莫非是赤身裸体?”
“是啊,殿下明察,所以当年马伏波征南,杀敌易如反掌,最后却又损失惨重?真正难熬的,就是夏秋的暑气啊!”
换药的时候,两人经常进行类似这种闲聊。一开始,刘羡主要是想提前了解一些南中的风土人情,不料他意外发现,李秀虽然年轻,却不止是医术高明,对军政也颇有见地。不知是否是李毅教导过的缘故,她的许多想法别出机杼,但结论却又与自己相合,即使有些许不足的地方,她也能经常认错弥补,并主动向刘羡求问,这令他大加欣赏。于是这段时间的相处下来,刘羡渐渐与她无话不谈,关系也就不再拘泥于寻常的宾主君臣了。
李秀常居南中,对巴蜀之外的地方消息不通,因此对于天下大事最为好奇。最近一段时间,她常常向刘羡打探关东形势的变化,尤其关注于当下邺城的战事。换药之后,她又给刘羡针灸,就借着这个机会询问道:“殿下,邺城有什么新消息吗?”
刘羡闻言,用手指遥指桌案上的信件,示意李秀可以自己观看。
这大概是十月中旬的消息,说是刘聪占据上党之后,原本被击垮的石勒也卷土重来。石勒出逃之后,并没有就此颓废,而是苍蝇一般到处运作,竟然又在河内说降了三万流民,重新建立了一支军队。然后他东进枋头,再次截断了张方的漕运粮道。而这一次,张方正在三面受困之中,显然没有余力再来赶走石勒了。
看李秀读罢,刘羡问道:“李姑娘,以你之见,张方的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李秀稍作思忖,肃然道:“处此十面埋伏绝境,逃则士气崩溃,一发不可收拾,唯有破釜沉舟,舍生忘死,然后有一线生机。张方身为名将,下一步就该做决战了吧。”
“哈哈哈。”刘羡听到这里,不禁开怀大笑起来,他道:“李姑娘到底没接触过张方,不够了解他啊!”
“殿下有何指教?”
“张方是名将不假,但他爱惜自身超过一切,同时又是极端无耻之徒。我和他打过太多交道了,他是不会在意手下人死活的。”
刘羡说出自己的判断道:“他一定会逃,无论手下死多少人,他都不会在乎,最多再算上他的虎师。其余人死了也就死了,没有任何区别。”
面对这个结论,李秀却有些不敢置信,她蹙眉道:“可这么做,张方哪怕回到关中,难道就能守住吗?不现实吧?”
“守得住就守,守不住就走。”刘羡叹气道:“张方就是这点麻烦,他这个人,没有什么长远的规划,无非是想一出是一出,见机行事罢了,因此做不得主君。但他太过敏锐,也总能发现一些胜机与生路。因此,想击败他其实不难,难得是如何彻底消灭他。”
“这么说,张方是必败了。”李秀被说服了:“那以殿下之见,他会逃亡何处?”
“我也不知。”刘羡大大方方地承认道:“我若是知道,那我早就击败这头凶兽了,何至于让他猖狂到今日?”
刘羡随即又取笑道:“不过他的好日子也到头了,哪怕张方能活下来,他的所作所为,人神共愤,天下已无他容身之所,以后必然是东奔西窜,无所遁形。而以后的关东局面,也将不复以往了。”
等张方一败,司马颖的权威又尽失,已不可能重新建立起征北军司在河北的统治。而王浚、汲桑、司马腾这三位讨西的有功之臣,必然要借机重新划分势力范围。再加上刘渊在并州南部建立的匈奴汉国,这四方势力之间的博弈,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决定未来河北局势的走向。
而再提起关东局面,李秀又想到了另一个点,她升起几分促狭之意,她一面拔针,一面笑问道:“话说刘渊先于殿下称王,不知殿下有何感想?”
“真真假假,自在人心,何必强求?”刘羡等李秀将银针拔完,又坐正身子,穿上袍服道:“这也是好事,天下称汉的人愈多,世人愈发笃定,那最后也无非是为我造势罢了。我所要做的,只有不负大汉之名,对得起我自己便够了。”
见刘羡如此风轻云淡,李秀难免心生诧异。虽说她还年轻,但因为是李毅之女的缘故,遇到的多是各地的俊彦名士,其中有许多不急不躁的人,可在玩笑之中,无论外部形势如何变化,还能够像刘羡这般,时时刻刻自省的人,却是仅有一位。
人总是很难自省,有时候承认自己是错的,比死亡还要难以容忍。越是成熟的人,越有一套自己笃定且坚信的信条,否则瞻前顾后,就会白白蹉跎时间。在这种情况下,人越发难以自省。而刘羡独有的本领,其实就是自省得太多,致使自省几乎成了呼吸一样的本能,尤其是生病以后,他的气质因此变得更加洒然了。
这似乎不是帝王的气质,反而更像是求道者。李秀心想,然后在离开之前,又忍不住看了两眼继续读书的刘羡,盯着对方娴静的面孔,李秀又觉得这样挺好:在这个人身边,似乎有一股流水般的气场,能让人远离尘世,洗净心垢,继而进入无悲无喜的宁静之中。
刘羡却不知李秀在想什么,他读了遍《诗经》后,便在竹林中漫步,不意忽而收到了汉中妻子的来信。除去一些往常的问候外,主要是阿蝶的事情,阿蝶在上个月已经生产了,是个男孩,足斤足两,非常健康。而按照刘羡此前的想法,就给他取名刘承,小字斗将。
阿蝶还不知道刘羡患病的事情,在信中催促刘羡,问他既然战事僵持,为何不回汉中看看孩子,现在刘承已经满月了,她希望刘羡至少能赶上刘承的百日。
刘羡读罢信件,难免哑然,他当即回了一封信,表示自己百日之内,大概是回不了汉中了。但他会尽快结束战事,如果觉得寂寞,可以在过年后不久,自己派孟讨过去,先把家人们接到涪县来。
不过写完信后,刘羡也觉得确实有些拖宕了。自己在蜀中的攻势已经停滞了约有四个月,如今既然即将彻底康复,修养了这么多日,或许确实要开始重新准备战事了。
于是次日早上,刘羡唤来李盛,让他发如下四条命令:
一,下令秦州的皇甫重及杨难敌两部,调其南下广汉;
二,传令梁州刺史刘琨,令其调两万屯田兵南下,接替雒县屯田事务;
三,命公孙躬、郭默、毛宝、张光、魏浚、严嶷、诸严所部,共七部三万人,做好拔营准备;
四,将现有的军中粮秣及辎重中,抽调十五万斛粮秣,两千匹驮马,二十万支箭矢,转移到广汉县。
这四条军令的意图极为明显,李盛一听便知,刘羡这是打算再开辟一个战场,亲自领兵,自广汉先攻克犍为,然后向成都发起总攻。而且这一次,他势在必得,为此不惜进一步抽调汉中与武都的有生力量。
刘羡对此的考虑非常明白,他对李盛笑道:“现在士彦公平定了凉州乱事,张方又溃败在即,关陇能有何作为?我此时若不调兵,岂不是对不起上苍赠予我的好意?”
论刘羡的用兵,李盛自是信心满满,可对于犍为方面的情况,他却倍感担忧,他道:“主公,眼下之事,倒不是其他,是犍为郡内,多有天师道的暴徒……”
李盛不能不感到担忧:犍为郡中多有道观,西川四十四治中,其中就有峨眉治、稠稉治、北平治、主薄治等八治位于犍为,再加上天师道之乱后,刘羡治下的天师道教徒,多有逃亡犍为郡者,一时间,在青城山之外,犍为郡俨然成为了天师道的第二个大本营。
若是刘羡要从此处北上进攻成都,在天师道的煽动之下,极可能会在犍为郡内激发大量的冲突与暴乱。如此一来,即使汉中军打下了城池,也根本无法治理,更别说在此地维持正常的后勤了。
孰料李盛话未说完,刘羡便挥手打断了他。这段时间,刘羡早就考虑好了该如何处置此事,他带着些许耐人寻味的笑意,斩钉截铁地说道:“宾硕你多虑了,无论这些暴徒是如何的穷凶极恶,丧心病狂,那也是天师道的教徒。”
“而我好歹也是东海天监孙秀亲自认定的太平真君,这何足可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