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将起来,李善道用兵确实谨慎,本非轻躁之人。
则是说了,既然如此,为何他这一次却会亲率骑兵两千余,而离开主力,犯险疾进,赶来黄河岸边?难道他不知道黄河边上,现有唐兵一两万众?他自是知晓。却依然做出这个决定,自然有他的缘故在内,并且也有他的判断在内。
这缘故,一则是现在黄河岸边的这一两万唐军步骑,在李建成军已被尽歼於槃豆、石门关,以及再去掉柴绍等所统之被困在秀容之部后,可以说是关中李唐於今所剩下的大部分主力精锐了。如果能在黄河岸边,将之尽歼,接下来,关中大抵就可不战而定,李渊已无应对之力。
二则,当然也就是与李世民有关。与李世民这已是第二次在河东交手,上次因宇文化及侵入河北之故,只能匆匆撤兵;而这一次,经过月余的耐心等待,终於已是等到李世民山穷水尽、无计可施之时,李善道又怎会不想一战将李世民擒获?而不欲再任他撤回关中!
两个缘故结合,故此李善道乃果断决定,亲身犯险。
话到此处,却又说了。
汉军在河东本已占据绝对的优势,李世民等唐军这一撤,可以设想得到,那么河东全境必然就会尽为李善道所有,——太原、秀容等这些孤城,外无援兵,若降最好,纵使不肯降,慢慢打,总也能都将之攻克,则即便李世民及其所率的这一两万唐军,得以撤回关中,是不是对汉军底下来对关中的用兵,影响也不大?若是影响不大,则李善道又何苦冒这个风险?
却这个影响大不大,得看怎么看。
要说大,确乎也不算太大。河东一得,李唐便只留有关中、巴蜀两地,李善道待收拾了洛阳之后,还军来攻。军分两路,一路攻潼关、一路走河东渡河,李唐的确将就会左支右绌。也许会耗费一段时日,但最终攻入关中,消灭李唐,应是能够做到。
可要说小,也不能断然地便说小。
有道是,“夜长梦多”。任何一件事情,一旦拖得久了,就有可能会有能够意料到的、甚至意料不到的变数便随之滋生。一桩寻常小事,尚且如此,况乎灭国之战?就不说意料不到的变数,只能意料得到、可能会出现的变故,李善道就能想到数种。
譬如李世民率主力得以撤回关中以后,其父子借巴蜀之财力、人力,重振军备,据险固守,以李世民之略,战事就必将迁延。——须知,算上杨玄感作乱等,天下乱之虽已颇久,可这巴蜀之地,却基本没有过大的战乱,便李唐之得巴蜀,也是兵不血刃,只靠几个安抚使前去招降,就即定了。其地元气未失,人口繁盛,府库充盈,若李唐凭此地之利休养生息,缓过气来,再联合江南萧铣、岭南林士弘等势力,形成呼应,则这关中之地,就未必能很快得之。
又有突厥。
於今虽暂时稳住了突厥,然其贪狼之性难改,而且突厥人也不愚蠢,焉会不知一个内乱的中原,於他们而言才是最有利的局面?则就也有突厥处罗可汗可能会改变主意,遣骑南下,相助李唐之变故。这样一来,突厥铁骑一旦入局,莫说攻入关中了,就是河东、河北北部,恐怕都将面临严重威胁。而又如果河东、河北北部动荡不安,山东、河南诸郡这些新得之地,说不得,就会有野心之辈趁机而起,勾结徐圆朗、孟海公等残部,再度掀起波澜!
因此,就当前局势而言,如果能一战而将李世民其军尽歼或重创於黄河东岸,然后立即就兵入关中,趁李唐未及喘息之机,直捣长安,——这才是最稳妥、最迅捷的战略对策。
如此,按李善道估料,则天下大势便可定於三两年之内。
若是不然,三年、五年,以至十年,十余年,都是有可能的。
因而,李善道乃不顾危险,在其三路兵马或被唐军阻击、或不能迅疾到达黄河岸边,而又已接报李世民开始组织其部西渡,撤入关中的情况下,毅然决断,亲率精骑,直趋黄河岸边!
此为李善道决定犯险的缘故。
然仍如前文所述,李善道本非轻躁冒进之人,其当下却敢行此险招,实不仅是因为他已将局势权衡再三,深知战机稍纵即逝;另外,他亦有所恃。这就是他的判断了。他所恃者,黄河岸边的唐军兵马虽众,说起来有一两万众,可这些唐兵现在做什么?他们是在西渡撤退!
撤退之军,人心惶惶,皆怀归志,战意早已消沉。纵有李世民身在,亦难挽其士气衰颓,难振其军心涣散之势。则这般,虽一两万众,何惧之有?
更别说,随从他疾进而到的这两千余骑兵,皆是他军中的百战精锐,人人负霜血之气,闻战则喜,见敌则勇,锋芒所向,无不以一当十!并又有单雄信、李君羡、李孟尝等骁悍之将从扈!又已知苏定方、尉迟敬德、程咬金、罗艺、高开道等虎狼之将正应引骑奔赴而来!——就像他与单雄信等将、两千余从骑所说,只要拖住唐军半日、一日,苏定方诸将便即能到。
却他李善道,瓦岗起事以来,从一个义军中的寻常将校,草莽中起身,一步步走到今天,历经大小三十余战,也是尸山血海里淌出来的!当年大海寺之战、石子河之战,他身在前线,刀光血影中亦尝奋勇杀敌,与敌搏杀,几度生死。他虽然用兵谨慎,可不代表他就没有英武之气。当年与敌搏杀时,他未曾惧怕过,方今面对这千钧一发的战机,身边且有骁将护从,又一干其麾下的悍将很短时间内就可到,他只需拖住唐军最多一日,他又岂会因畏险而弃?
且也不必多说。
只说军令下达,土岗周近的两千汉骑即刻翻身上马,挟槊喊杀,铁蹄如雷,直扑黄河渡口!
……
李世民知道唐军现处於渡河撤退状态,人心浮动。
也知这支一日之间,冲过了他两重阻击阵地,突袭到此的汉骑必然是汉军的精锐。
他也通过斥候的飞报,知道了进攻他东边阻击步阵的汉将分是单雄信、李君羡这两个汉军猛将,可他却也没有料到,千余人组成的此阵,竟然坚持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被汉骑攻破!
又见杜君绰等骑,被另外那支汉骑缠住,脱不开身。遥见这支汉骑的带头之将,却与单雄信、李君羡一般,也是悍勇非凡,策马舞槊,与杜君绰往来冲突,两人槊锋相交十余合,竟不分胜负,俨然势均力敌!李世民心头却亦不禁为之一震。
被攻陷的阻击阵地是步阵,主将非是单雄信、李君羡对手,且也罢了。
这杜君绰,在他秦王府诸将、在整个唐军诸多的骑将之中,诚为一流之选。其勇略胆气,素为军中称道。但此暂还不知姓名的汉将却能与之抗衡,——由此足见,这一两千汉骑果定皆汉军精锐,而其骑中此来之诸将,也皆非等闲。
念头至此,又一个念头不禁随之掠过李世民脑海。
又何止眼前这几个汉将俱皆勇将!
歼灭了李建成军的薛万彻、薛万均、张士贵等汉将,并及王君廓、苏定方、高延霸、罗艺、高开道等等,甚至刘黑闼、宋金刚这般的汉军大将,还有窦建德、李密败后,相继降从了李善道的王伏宝、秦琼、罗士信、裴行俨、程知节诸将,又谁个不是能征惯战、勇冠三军的天下骁杰?彼辈尽聚於李善道麾下,这汉军之锐,於今当真是无可撄其锋者!
也无怪自己两度与李善道争锋於河东,而皆非其敌。
这次交战,且更接连折损了段志玄、公孙武达等悍将。
转念及此,李世民心中顿又痛感涌来,不禁握紧了缰绳。
“二郎!我阵已陷,贼骑杀来,不可耽搁,当速遣驻队往截!”长孙无忌大惊说道。
李世民按下伤痛,转目河边,夜色下,火光中,只见十余里长的河岸渡口一线,新一批的唐军舟船正陆续离岸,未及登舟者慌乱奔走,至有一些将士争抢、拥挤着跳入河中,奋力攀附船舷。呼喊声、落水声混作一片。显然是渡河的一两万将士,也已望见阻击阵地被汉骑击溃,大队汉骑正在杀来!渡河的秩序,尽管有窦轨、房玄龄、杜如晦等指挥,却也已即将大乱。
遥遥望见,距离他所在处,约三四里远近的一个渡河点位置,百十唐军甲士举刀,列队前进,接连砍杀了数十个攀船欲上的同袍,以阻混乱。火光映照下,刀锋所过,血花飞溅,哀嚎四起!李世民认出,这处渡口点,正是窦轨所负责的渡河之处。
这百十甲士,不用说,定是窦轨命令的。
——窦轨治军,素来刚酷,义宁二年四月,李渊登基称帝前一月时候,他奉李渊之令讨伐稽胡,战稍不利,他连斩其部将十四人,拔队中小帅以代之,自率数百骑殿於军后,下令:“闻鼓声有不进者,自后斩之。”既闻鼓,士卒争先赴敌,於是大破稽胡之贼众。
此番为保渡河秩序,窦轨因又酷烈的手段使出,乃令甲士斩杀攀船同袍。
可虽维持渡河秩序的手段酷烈,李世民分明望见,河边渡河的混乱并未止息!
并且更要命的,不但窦轨这处渡河点未有止息,反各处渡河点皆已动摇,都陆续陷入了相似的混乱!已形成了扩大的势头。火光映照下,各处渡口人影奔窜,成群的唐兵如潮水般涌向河水中,自相践踏。有的舟船尚未离岸,便已倾斜,——亦已有船只倾覆,不断有人坠入河中,或挣扎、或呼救,声响连远在数里外的他都能隐约听到。
而汉军铁骑已如狂风般席卷而来,马蹄声震得大地颤抖,长槊在他们举着的火把下闪动如电。
李世民扭转回头,俯瞰高地边上的驻队诸部步骑,猛然抽剑,厉声喝道:“传令旗手,飈旗前指,鸣鼓三通!丘师利、丘行恭诸将,即引精骑,迎击汉贼!务将汉贼骑截击,不可使得近河岸!”又令,“传令渡口诸公,速督各部恢复秩序,严防自溃之势蔓延,敢乱者斩!”
两道军令下罢,他与长孙无忌说道,“辅机,这里就交给你了!”
“二郎,你欲何为?”
李世民说道:“事急矣!我亲与诸将迎击汉骑,以阻其冲。若不能阻之,我将全军尽覆於此!”
言罢,不待长孙无忌答话,便已大步下了高地,翻身上马,丢下佩剑,换了横刀在腰,倒未持槊,挟强弓在手,拈大羽箭於指间,即亲率丘师利、丘行恭等骑,迎着扑面而来的夜风,向着东边如怒涛般奔涌杀来、相距已不到四五里的汉骑大队驱驰而去,战袍猎猎。
马蹄翻飞,沙石迸溅!
火光染红天际,映得他半身如血,所过之处将士纷纷抬头,目睹秦王亲临险地,一时间士气微振。丘师利、丘行恭等骑将,与作为驻队的近千玄甲骑紧随其后,奋勇的呼声震彻河野!
两支代表着汉军、唐军最为精锐的骑兵!
在这个渡河的唐军一两万众已然仓皇混乱的危局之际。
一个要将这一两万唐军尽数留下。
一个要不惜一切代价,确保大军渡河。
在奔涌的河风与嘶鸣的战马间,彼此相对而冲,距离越来越近!
李世民挽弓搭箭,一边策马奔行,一边向着杀来的一两千汉骑队前仔细望之,寻找其中的汉骑将领!他望见了一人,身披明光铠,胯下黑龙驹,持丈八马槊,冲锋在前,——是单雄信!便先射杀此贼!李世民目光如炬,凝神屏息,弓弦骤响,一箭破空而出。
箭破空时,北边夜风裹挟着隐约的杀声,扑入他耳中。
且顾不上去看这一箭有无射中。
李世民惊愕顾首,一条火蛇在北边夜中蓦然显现,疾驰冲来,愈近愈稠,火光连成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