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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1 暗潮涌动
    睢阳已下, 南北通道便已畅通, 陈庆之原本最担心的是他继续进军后路被截,但扼守江淮的重镇睢阳既然被攻下, 最担心的补给和运输问题就解决了。

    陈庆之虽然大器晚成, 却不是毫无雄心壮志之辈。

    自两百年前桓温之后, 再也没有南朝人踏足过洛阳, 如今北魏内部有着尖锐的矛盾, 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间有着巨大的嫌隙,魏国各地又在纷纷起义, 但凡有点志向的, 这时候都会想象着如何趁机建立功业、完成刘宋之后未曾成功过的“北伐”。

    只是白袍军人数太少, 无法分兵防守战略要地,陈庆之屡屡向建康去信, 请求朝中增兵占领城池、北上援助扩大战果, 却迟迟没有得到消息。

    除了最开始钟离派军占下了涡阳附近的无主之城外,后来即便是白袍军连连获胜, 梁国的军队也没有再进一步。

    陈庆之为此所惑, 所以即使获得了这样的大捷, 还是忍不住长吁短叹, 埋怨建康的回应太慢。

    然而还没让他失落多久,又有战报传来。

    魏国的济阴王元晖业率领两万羽林军, 奉命阻击陈庆之的部队。

    要说这元晖业, 也是个倒霉蛋。

    他和之前的任城王元澄一样, 是太武帝的太子拓跋晃的玄孙, 也算是天潢贵胄之身。

    然而这位拓跋晃虽然早逝没有登上皇位,却是个多情种子,生育力也极强,他死时才二十三岁,却留下了十三个儿子,而且十三个儿子的母亲大多出自鲜卑大族,虽然父亲早逝,孩子却得到了母族的护庇,安稳长大。

    拓跋晃这十三个儿子里,长子后来成了文成帝,其他兄弟都封了王,这便是任城王元澄和济阴王元晖业的先祖。

    任城王这一支世代都是忠臣良将,而济阴王这一支就世代都是倒霉蛋,在政治斗争中从来就没站对过队伍,所以也是一代混的不如一代。

    到了元晖业这里,他的王爵之位甚至被自己的叔父元丽所夺,连上朝和主祭的资格都没有了。

    这原本该是元晖业这支倒霉的顶点,毕竟连王爵都没了,可是恰巧遇见尔朱荣进洛阳,假借祭天的名义将洛阳所有领着王爵、官位的文武大臣和宗室杀了个干干净净,原本被叔父挤兑的只剩白身不得不蜗居在京郊的元晖业,就这么莫名奇妙成了洛阳仅有的几个嫡系宗室。

    之后少帝元子攸倔强无比,恨极了尔朱荣屠杀宗室,尔朱荣为了弥补和小皇帝以及朝廷余臣的关系,就从犄角旮旯里找出了元晖业,不但让他重新继承了父亲济阴王的爵位,甚至还因为他和少帝一般年轻,就让他担任笑皇帝的禁卫、掌管洛阳的羽林军。

    只是自孝文帝改制汉化之后,军人失去了上升的通路,即使是骁勇善战的鲜卑军阀之后,都不愿让子孙进入羽林军,现在的羽林军已经不是百年前让诸国闻风丧胆的那个羽林军了,进入羽林军也不再是光荣的事情,其中充斥着纨绔子弟、地痞流氓,毫无纪律可言。

    原本羽林军里还有些靠谱的勇士遗孤,只是自元叉元爪控制羽林军后,里面的忠勇之士全部被血腥手段清洗了一遍,再到后来胡太后回朝,曾被元叉元爪把持的羽林军又被清洗了一遍,剩下的就全是咸鱼一样的废人了。

    就这么一支全是刺儿头的军队,给谁谁都不要,除了名头响亮什么都没有,尔朱荣却让元晖业率领着去增援睢阳,阻挡白袍军,一方面是真的看不起所谓的“南人的骑兵”,另一方面是连这点废物点心一样的兵力都不想让皇帝拥有。

    拖着这么一支完全没有军纪可言的部队,再加上元晖业善文而不善领军,于是两万大军从京中出发,一路跟游山玩水似的,等到了睢阳附近时,就听说睢阳城都被打下来了。

    羽林军上下本就俱战,一听元鉴、丘大千这样的名将,用七万士卒守城,还修建了九座营垒,都被梁国的白袍军打下来了,此时更是不愿再进一步。

    没办法,元晖业只好率领着羽林军进驻了睢阳北岸的考城。

    这考城是一座四面环水的孤城,因为有河流环绕形成了天然的屏障,所以城墙并不高大,也因为四面环水,一旦收起吊桥,城下几乎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是汴水上出了名易守难攻的城市。

    元晖业带兵驻扎了考城后,也不急着下请战书,先把四周的通路给断了,摆出了要靠城防据守上流、卡死北海王一行人北上的架势。

    当睢阳城里接到来自考城的情报,得知是元晖业领着羽林军来攻时,正在堂上听会的花夭当即就大笑了起来。

    “派羽林军来阻拦我们?”

    她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连眉角都舒展开来了。

    “花将军为何发笑?”

    陈庆之不明所以,连忙追问。

    花夭曾为了报主公之仇曲意蛰伏在羽林军中长达半年,若是羽林军有战斗力,胡太后也不会费尽心力想要让花夭进宫保护他们母子了。

    对于现在的羽林军,花夭更是比任何人都清楚有多不堪,于是三言两语间就将羽林军的现状说了个明明白白。

    说完后,花夭又补充了一句:“若陈将军有办法将我送到考城城下,我有七成把握,劝服济阴王领羽林军开城投降。”

    如此自信,莫说陈庆之,就连马文才都为之侧目。

    “想当年元嘉之时,佛狸伐率领羽林军一直打到了长江北岸,如今佛狸伐在江岸的行宫只剩残垣断壁,连羽林军也只徒具其名了……”

    陈庆之不禁感慨。“若花将军真有如此把握,那就再好不过了。”

    花夭是个典型的鲜卑军户,认为荣华富贵应当在战场上凭借军功获得,并不拘泥于过去。

    对于六镇子弟来说,时间不是放纵自己的借口,身为羽林军却荒废武艺,从自己放弃自己的那一刻起,那些人也不配被称之为“羽林军”了。

    “我既然敢夸口,便有这样的成算。”

    她十分肯定道。

    有花夭这番话在,即使心中可能还有些疑惑,陈庆之还是心中大定,转而去研究考城附近的地形地势,想要找出将花夭送到考城城下的办法。

    想要攻下这么一座“水上堡垒”自然是不容易的,但是若只是抵达城下,也许不难。

    待“战前会议”开完后,马文才却突然去而折返,与陈庆之共处一室。

    陈庆之放下手中的地形图,见马文才神色慎重,也不由得一怔。

    “佛念去而复返,莫非有哪里不对?”

    “先生有没有想过,如果继续拿下考城,北海王有可能脱离我们的掌控?”

    马文才一拂袖子,在陈庆之面前坐下,开门见山的提醒他。

    “睢阳几万兵马,虽是因为我们英勇作战而投降的,但元鉴父子降的是元冠受,而不是我大梁。”

    “如今我们这支兵马虽依然以白袍军为主,现在却吸纳了元冠受征募的江北士卒,又补充了来自睢阳的北魏降兵,这些人可不会受到我等的节制,一旦考城拿下,两万羽林军收归他的麾下,无论这些人实力如何,毕竟有‘羽林军’的名头。”

    马文才知道陈庆之对皇帝忠心耿耿,是一定要完成迎回萧综的任务的,便以此为击破口。

    “待元冠受坐拥近十万兵马,他大可以据城而守,等着魏国不满尔朱荣统治的各地宗室、豪酋来投,为何要冒险随我们北上?”

    陈庆之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从容道:

    “陛下让我们护送北海王回魏国,本就是为了扶植一个听话的傀儡政权对抗尔朱荣控制下的北魏朝廷,使其有所顾忌无力南侵。我们如今已经得了睢阳,之前攻下的江淮地区也会纳入国中,只要北海王不想只当个睢阳城主,总要继续往北进入洛阳的。”

    “那为何我国到现在也没有增兵,也没见有人来接管我们打下的城池?”

    马文才的疑问成功让陈庆之脸上的从容之色僵住。

    “怕是陛下命我们监督北海王、以防他过河拆桥之外,北海王也承担着一样的任务,以防我们拥兵自重罢!”

    他接着嘲讽道。

    陈庆之默然不语,可心里已然明白,这并不是没有可能。

    虽然白袍军一直向建康传递军报,但事实上北海王也有自己的渠道向梁帝送信,而且这渠道还是皇帝给的。

    这一路上,无论大小战役,白袍军会传递大胜的捷报而回,北海王也会同样用信件回禀,两方若叙述一致自然是千真万确,要是不一样呢?

    之前北海王需要白袍军的实力,自然是哭穷、哭兵力不足、哭敌人难以攻克,现在不用倚仗了,他还会如此吗?

    陈庆之在皇帝身边担任文书多年,并不是不懂政治,如今被马文才如此揭破,他也明白了过来,脸上表情一沉。

    “更何况即使陛下想要现在增兵,时机也不对了。现在刚刚拿下睢阳,投降的魏军惧怕白袍军的势力,正是两方最能相安无事之时,可一旦陛下增了兵,睢阳方的势力不会轻易允许,一旦因此事矛盾激化,我们之前几番险胜得到的战果很可能毁于内讧。”

    马文才长于政治,所以便从政治方面逐条分析。

    “所以我送回战报时,稍稍将消息滞后了一点,先让北海王的消息回去。”

    梁帝是个英主,先看了北海王的奏报,再看到白袍军的,他素来见微知着,一看自然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知道北海王忌惮陈庆之与白袍军,他反倒能对白袍军征战在外放心。

    “我能得佛念为参军,实乃上天之幸啊。”

    陈庆之也意会了过来,感慨万分,“若不是得佛念提醒,现在我等怕是外有北海王貌合神离,内有陛下猜疑不定了!”

    马文才却一点都不觉得前途乐观,虽然他早已经预料到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仅仅是军事上面的问题,接下来更多的,要靠各种手段来维护现在岌岌可危的合作关系。”

    陈庆之已经正襟危坐,身子微微前倾,做出洗耳恭听状。

    “该如何做?”

    “北海王现在能用的,皆是元魏宗室。等拿下了考城,那元晖业是济阴王(拓跋晃四子)一脉,而北海王和元鉴是文成帝(拓跋晃长子)一脉,血统皆是尊贵,未必能维持平衡。”

    马文才顿了顿,又道:“哪怕元冠受据守睢阳等人来投,会来投奔的也只会是仇恨尔朱荣的宗室,这些人能投北海王唯一的原因,便是期望着北海王能回洛阳‘匡扶正室’、报了尔朱荣血洗宗室之仇。所以……”

    “逼他称帝,断了其他人的念想吧。” 166阅读网